車輪轱轆轆轉著, 載著車上人出了太安,向梁京出發。韓英英將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角落里,悄悄掀起馬車窗紗來, 向車外張望。即便是韓家庶女, 依照大閔朝對女子的要求, 韓英英自小也是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的小姐命, 這還是頭一次她出這么遠的門。
第一回,是從韓家到任家去。第二回,是從任家到梁京。不同于送嫁往任家時的熱鬧, 此次這一家人簡直是被狼狽不堪地擄劫出來的,在那個繡著明黃繡線的白衣人手里逃出命來, 前往梁京, 再把命送葬掉。任都督所犯乃是謀逆之罪, 韓英英再不問世事,也知道這罪過是要滅九族的。
被揪出來的除了自己, 只有任家二公子,和庶出的少爺,亦是代任玨同自己成親的那人。已故的任老夫人是個出了名的醋桶,任都督年少時風流倜儻,之后還不是被老夫人管得死死的, 偶爾偷吃點野食, 留下這么個兒子, 聽聞任家這個庶出少爺, 生母早被任老夫人處理掉了, 這少爺也只是頂著個“少爺”的名頭而已,在任府的待遇沒比下人好到哪里去。
這兩馬車并不寬拓, 里頭的座子甚至還有些硬,任家二少這等嬌生慣養之輩已經開始抱怨起來了,韓英英則同庶出的少爺一起,一人占據了馬車里小小的角落。趕車之人是皇帝慕容楓安插在任家的暗樁,偽裝成下人,在任家已經做了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直帶著一副諂媚的笑臉逢迎拍馬,不久前才展示他真正的模樣,不但是個大內高手,原本的脾性也是極硬的。無需再假扮下人后,身份上也比任二少要高上半級,說起話來也不再客氣了:“任二公子,我們這是來逃命,不是來享福的。”
怕一到梁京便喪了命,任二少原本想著逃走的,卻被那車夫打昏,提著領口便拎了回來。有任二少的前車之鑒,其余幾人都暗自打消了逃跑的念頭。
因著前頭戰火紛飛,車馬稍微繞了些原路,一路上走得都是些山林野道。韓英英還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小路,不免有些新鮮。
梁京終究還是到了。此時慕容槭的叛軍離梁京要更近了一些,這座繁華了數百年的皇城終究有了些戰亂的氛圍。出入開始戒嚴,十六座城門目前只有四座仍舊開啟,直屬于陛下的御林軍一分為四,死守著四座僅剩的城門。這一兩車同樣被攔截了下來,車馬夫出示了一塊腰牌,便得以通行。一路驅車到皇城外,車夫才低道了一聲:“到了,請幾位下車吧。”
任二少同他的婦人有些破罐子破摔了,憤恨地跳下車馬來。韓英英覷了一眼庶出的少爺,這個少年比她年紀大一點有限,在任家被欺壓了這么多年,膽小如鼠。今次也戰戰兢兢,不敢下馬。韓英英在心里頭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出了車門。
車門外有服飾華麗的女子正伸出手來。韓英英怔了怔,只聽那女子笑了笑,聲音如銀鈴:“這就是韓家小姐吧?您快請下來,車有點高,奴婢扶著您些。”
原來竟然只是一個婢女,身上的穿著卻比花姨娘最受寵時韓老太爺賞的都要好了。韓英英有些想念自己的娘親了,聽說外面在打仗,不知道家里頭現在怎樣了?咬住了下唇,韓英英把一雙手遞給這個婢子,跳下馬車去,又低聲道了一聲:“謝謝。”
“您可折殺奴婢了。”這個婢女這么說著,眼里頭卻沒有真覺得什么“折殺”的誠惶誠恐。甚至帶著幾分驕傲,仿佛作為一個婢女能同一家五品官員家的小姐平起平坐也是理所當然的。等韓英英下車后,才知曉這婢子的驕傲來自于哪里。原來她竟然來到了皇城,這個天底下最富有之處。
韓英英想起了戲文里唱的那些兒女情長,其中有許多有關于龍椅上那人在民間邂逅了一位溫婉女子的故事。她想起戲文里對這座宮殿的描摹,不免心跳地快了起來。任家幾人被秘密安排到了皇城外的一座院落里去,有專人看護著,在這場內亂結束之前不能隨意外出,韓英英卻被帶到了宮中。
韓英英甚至很少出花姨娘的小院,這座皇宮于她,如同天地那般大了。被婢女引領著,韓英英早被叮囑過了莫要左右顧盼,卻仍舊免不了那少女小小的好奇心,悄悄地抬起眼角來,四下打量著這個地方。
大得可怕,美得不像真的,所有人的腳步都輕得仿佛在飄一樣。一瞬間韓英英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這究竟是在皇家,還是在天宮。動了這個念頭之后,韓英英心頭一凜,暗自輕輕抽了自己一嘴巴。
婢女乃是皇后孫玲香的身旁的大宮女,名喚采薇,乃是皇后從孫家帶來的,自然信任至極。去任家把這些不牽扯到謀逆之人帶到梁京來乃是皇帝臨走前留下的旨意,孫玲香卻不知為何會動了心思去見這個韓家的小女兒。
慕容楓是悄悄溜出宮去的,這一宮人只當皇帝還在呢。原來孫玲香比及一般女子要高大上幾分,竟比慕容楓矮不了幾分。稍微裝扮一下,戴上張□□,低沉下嗓音來說話,倒把慕容楓模仿得惟妙惟肖。于是孫玲香假扮作慕容楓,另擇一身形同孫玲香相近的啞女卻假扮作她,稱病于椒香殿不出。今日孫玲香剛披閱完一摞的奏章,立時又有新的一摞疊了上來,不由得轉了轉酸痛的脖頸,抱怨起來。
人都當做皇帝好,乃是天子,神明設在地上統領百姓之人,孫玲香卻只怪怎會有那么多人樂意來搶這個座位,每日累得死去活來,周圍卻連個說知心話的都少,同夫妻間還需勾心斗角。
“慕容槭啊慕容槭,倘若我是那瘋子,情愿將這燙屁股的位置拱手讓于你來坐。”如此咕噥了兩句,孫玲香并非不知,慕容楓那一等一的懶貨恨不得早日將這擔子丟掉,只無奈旁人并無他的本事,能在撂擔子之前,還大閔百姓一個安穩舒逸的江山罷了。
批完了奏章卻還有密奏,慕容楓早在連太子都還不是的時候便攬了一群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人,立下共同的抱負,要將這被腐蝕多年的江山清洗一番。不但有如任玨、許煞一類官宦子弟,甚至還有些平民百姓,這些少年人四散在大閔,現在漸漸成長了起來,已然能在大閔撐起一番天地了。每天由他們來做慕容楓真正聰敏的耳目,來上稟慕容楓大閔的真真模樣。
便是在此時,采薇帶著韓英英來了。
在門口里教導著韓英英該有的禮數,采薇見小姑娘乖乖應下,還算滿意地點了點頭,低聲道:“陛下,韓家小姐來了。”
按理說韓英英該是今年秀女,卻陰差陽錯地并未參成選秀。代韓子貢嫁到任府,無奈任玨也逃了婚,同那庶出的任四少爺根本沒什么夫妻的實質。韓英英稀里糊涂地,也不知現在自己該算是待字閨中的少女,還是才剛出閣的少婦,無論是哪一種,來見當今圣上,無論如何卻是于禮不合。
韓英英一雙小腳,由采薇領著走了這么遠的路,已然是開始生疼了。腳心里傳來鉆心的痛來,韓英英卻只能忍著。花姨娘遠在當陽,沒有誰可以疼她。韓英英悄悄嘆了一口氣,待面前這一扇沉重的大門被推開,邁著細碎的步子,低著頭步到了她被允許靠近的地方,跪了下來:“民女韓英英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怯怯地,透著幾分可愛。
“韓英英?這名字可愛得緊。抬起頭來,讓朕看看。”孫玲香同慕容楓一般,都不是什么正經之人,此時半低沉著嗓子,學著慕容楓吊兒郎當地說出這種話來,聽到韓英英眼里,簡直是如同調戲一般了。
韓英英有些惱,兩團紅暈飄上臉頰。小姑娘暗自咬碎了銀牙,卻只能聽令,抬起頭來,望向皇位上做得沒個正行的人。韓英英少出門,并不知道皇帝是老是幼,是胖是瘦,此時真見到了皇帝,驚訝于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年輕。
這個皇帝樣貌上有幾分英氣,嘴角上有那么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雙眼睛狡黠而溫柔。韓英英想起了話本里那些微服私訪的皇帝來,他們同眼前這個皇帝一樣,年輕,英俊,而迷人。
腦袋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這么三個詞來,韓英英被自己嚇了一跳,臉一下子更紅了,眼睛不知該往哪里瞟了,四下里瞧著,仍控制不住地偷偷去窺見這個年輕的帝王。不出深閨的女子,只能見到自己的父兄的女子,總是異常容易被打動。韓英英念起話本里說的什么情情愛愛來,心道,莫不成自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