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冷嗎?”
“……很痛嗎?”……
“……這樣,可好些?”……
寒冷和痛楚在腹底深處蔓延開來,連四肢百骸都開始冰涼,我痛苦地蜷縮起身子,卻又聽見那氣若游絲的叩問吹拂我的耳鬢?;秀敝校瑹霟岬臏囟雀采衔业母共浚冶灸艿睾罂s,卻畏入更大片的溫暖,穩穩地驅散冰寒,連原本的疼痛也隱隱地可以忍受了。不自覺地,我軟下繃緊的眉頭,也許是習慣寒冷的我忽遇溫暖,我的人竟也有些困了。嘴邊緩緩勾起一個淺笑,好久沒有那么強烈的倦意,仿佛終于可以卸下縝密的心思,無所顧慮地深眠一宿了……
這一眠,很深,很沉,卻有夢。
夢中,是滿目深淺不一的紫,密密層層的樹枝上結著顆顆碩大的紫藤,紫色的花瓣紛紛揚落,美得賽過仙境。偶爾有只蜻蜓停在紫藤瓣上,我淘氣地用繡絹驅趕,卻又害怕蜻蜓把絹子弄臟。似乎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江南,那年我還年少,帶著憧憬忘情地在紫藤花間穿梭。我忽然很想去摘下一朵,插在鬢角。
我挑了一支垂蕩的紫藤枝,踮起腳尖伸手去折藤條,卻有人從我的身后先我一步摘下那束紫藤。我遲疑地回身,一陣清風吹散我胸前的發絲,卷帶著瓣瓣兒紫藤花揚在臉上,身體一傾,那個人焦急地攬我入懷,我本能地仰頭想看清他的面容,卻被他用下顎抵著額頭……
我一陣晃神,微微睜開眼睫,我竟睡在一間陌生的廂房里。見著枕畔空空蕩蕩,不知為何竟有些許悵惘,手指一動,幾瓣紫色的干花蕊落在身旁,心想著不知何時沾了花瓣?無意識輕輕拿起,竟是夢中的紫藤花。想到夢中有人擁住我,我顰了顰眉,好真實,難道有人進過這間房里?
我默默轉身,驟見著床頭坐著個小丫頭,嚇了一跳。而她正雙手撐面,嘟著嘴湊近腦袋盯著我猛瞧,見著我醒了,也嚇得不輕,立刻拉開距離,結結巴巴道:“你……你總算醒了,這下……哥哥也該放心了?!彼毖垌衣裨?,后半句卻更像是自己嘀咕。
我有些茫然,想問這是哪兒,卻見她倏地站起來:“喏,茶就在桌上,該不會還要本公主吩咐侍女伺候你吧?”她說著自顧在房內的塌上坐下。
公主?我一時無措,愣是不知道該不該跪地請安,就在我和她僵持的時候,門扉一動,一抹倩影入得軒室,她看上去二十一、二歲摸樣兒,一襲唐宮白裳紅裙的齊腰襦裙,頭梳單螺髻,雙手托了一個托盤進來。
“小主醒了。”那宮人向我一笑,用托盤把桌上的青瓷碗遞給我,碗里細心地放了姜絲。我遲疑地接過茶碗,那宮人淡淡一笑……
……
原來這書房是十四皇子在文闕城宮中的居所騰驤殿,剛才的女娃娃是十五公主,而這宮人是十四皇子身邊的大宮女探玉。我忙跪在地上:“奴婢給十五公主請安,多謝公主救命之恩?!?
“哼!又不是我救了你?!笔骞鬣洁煲宦暎欢迥_出了雕花排門。
我愕然,實在想不起我哪里得罪過她,她又為何如此生氣?我茫然地望向因十五公主大力甩動而“支丫”搖擺的雕花門扉,卻見排門的擺動一停,一個頎長的身影跨過門檻,行到我的塌前。待我看清來人,輕聲驚呼:“師父!”
樂鳳鳴淡然一頷首,而探玉則識趣關起了排門,留下房內的我與樂鳳鳴。見著是他,我的疑慮也如云消散了,也許夢中是他把我當做九公主的替身,可我又想起什么,一把撐起身子去推他:“師父,這里是宮中,你已經辭官,擅入后宮是死罪?!?
“我知道。州兒,我雖然辭了官職,但是太醫院的藥材還是由仁樂堂供奉,我也是奉旨入宮,順道兒來了這兒?!?
沒想到他那么快就知道我出了事,我心中隱隱不安,他雖辭官離宮,卻似乎和八皇子之間有些蹊蹺,而他這次能夠前來給我看診,越發坐實了我的懷疑。
見著我暗自揣度,樂鳳鳴一嘆:“你別太擔心,是十四皇子托我來的,讓我先看看你的病情。”他反握住我推他的手,將我送到床榻上,二指輕觸我的手腕,凝神切脈。
想到暈倒以前似乎見過十四皇子的貼身隨從薛延尚,難怪樂鳳鳴是受十四皇子所托了,想來他不會因此有事兒,我未及多想,只是稍稍松了口氣。
樂鳳鳴號了半晌,一驚:“州兒,你……”
我默默不語,其實我自己又怎么會不清楚,時不時地偏頭痛,況且我都十五了,葵水至今未至,也許將來是不會有孩子的。這具身體與我一直存在剝離感,我總是很冷靜地對待我的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因為我一直沒有忘記我是一個穿越者,孩子對于我也許只是羈絆。
“別那么不愛惜自己,很多人會心痛!”樂鳳鳴雙手箍住我雙肩,讓我看向他。
是嗎?心痛嗎?真的還會有人為我心痛嗎?經此入宮一事,綰氏和納蘭仲卿都對我失望已及,唯有蓉卿,想到他為了我吐了血,我的心又開始作痛。
“師父,州兒拜托你,前去看一下蓉卿哥哥,聽說他吐了血。”
“不需要我帶什么話嗎?”
我搖了搖頭,都過去了,又何必糾纏?
樂鳳鳴對著我兩次欲言又止,終究搖了搖頭,只道:“你身上的病怕是陰寒之氣留在體內,造成氣血兩虧,只是寒氣入骨已久,服藥也只是緩痛,要根治怕是難了……”
我苦笑,當年為了讓娘入府,跪在雪地里,后又因為少玉、云生被罰,在三九寒天被關到冰冷的柴房數日,雖然沒死,卻還是留下了后遺癥 。
“平時若是腹痛地厲害,可以服用些酸棗仁。”
我無力地點了點頭:“州兒已經沒事,先回秀女御所了。”
我起身三步并兩步到門口,扶住門框借了力推開雕花徘門,卻見著薛延尚在門外正欲敲門。
“州姑娘既要回御所,殿下吩咐阿尚送姑娘回去。”
見著是他,我不由地想起昏迷前見到的就是他,況且裴蘭生產那日也是他解的圍,沒想到上一次的恩情未報,這一次又得他相助,我一時銘感五內,剛想說什么,樂鳳鳴卻拉著我的手快走幾步:“不勞煩延尚大人。”
“樂大人!”薛延尚伸手擋住樂鳳鳴。
我見兩人僵著,皺眉急道:“薛大人兩次相幫州兒,州兒無以為報……”
“州姑娘不必言謝,都是主子吩咐,阿尚豈敢居功?”
我聽他提起主子,想到十四皇子所贈的那張五千兩的匯票,微微一蹙眉。當日拿到銀票,我確有動過逃出京師,再不回來的心思,可后來晏氏、甄氏搶走了紫英,我也冷靜下來,事后方覺心驚,難保十四皇子的銀子不是另一場試探,那銀子動不得,而我也萬是走不得的。本想趁著再遇到的那夜把銀子還予薛延尚的,卻又偏偏橫生了莨妃娘娘犯病暈厥的事端,這銀票就一直拖著未還,如今倒正好還了去,便道:“薛大人,既然是十四殿下的好意,請容州兒親自向殿下道謝?!?
薛延尚與樂鳳鳴皆是一愣,樂鳳鳴剛要說什么,我卻搖著頭示意他沒事,而薛延尚則是躊躇當場,正自為難間,十四皇子的大宮女探玉欠身一揖:“殿下說了,請州姑娘到書房去。”
我一點頭碎步跟上,在書房外停住,探玉進去傳話出來,十四皇子卻沒讓我進書房里頭,只好取出縫在內衣袖口里的白麻角包,讓探玉送進去。
巧合的是,騰驤殿的書房外也有一片竹林,雖是秋日,竹葉依然清靈欲滴,夕陽西下,為竹林和古木色雕棟的書齋瓦房染上一層古舊的顏色,暮色中,瓦檐靜靜地疊著,竹葉悠悠地搖曳,一切仿佛都泛上一層淡淡的回憶色調,明明是暖人的,卻又有種留不住的這光陰的傷感,我默默地看著殘陽一點一滴地退去,被黃昏籠罩的竹葉逐漸恢復了冷清。
又過了好一會兒,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探玉才出了書房來,又將角包遞還給我:“爺說,這是殿下欠姑娘的,給了姑娘全當兩清了,州姑娘還是自己留著,也許哪天能派上用處?!?
我一驚,手上的角包沒拿穩,“篤”地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