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蒼翠了一個夏季的衡燕山除了松柏等常青樹木的樹葉外其余的樹葉是該黃的黃,該落的落。
都說秋天是蕭瑟的,但衡燕山的秋天是個例外。衡燕山的秋天很有韻味,滿山盈谷的落葉,飄在半空的,壯闊,落在地面的,靜美,臺階上,石頭上,小徑上,湖面上……美得如同夢境。
鹔鹴和皇甫金鷹去無嵇島照看瓊水夫人了,前幾天寄回了書信,說夫人是因舊傷引發(fā)的身體不適,經(jīng)過鹔鹴一番精心調(diào)理,目前已無大礙。但鹔鹴和皇甫金鷹仍還需半月才能回來,因為再有幾天瓊水夫人養(yǎng)的“綠貴妃”就要開了,“綠貴妃”是一種很奇特的菊花,馥郁清雅,因為開出的花朵是綠色的所以叫“綠貴妃”,十分少見。瓊水夫人想到時候一起飲酒賞花,于是便讓皇甫金鷹多留幾天,皇甫然州想著反正最近清閑,回去也無事,留下來喝酒賞花正好,便欣然同意了。瓊水夫人喜歡合歡花紋樣的飾品,皇甫金鷹此番前去還特地準(zhǔn)備了幾件合歡花紋樣的簪子鐲子什么的,弄得瓊水夫人歡喜不已,身子好得也更快了。
皇甫然州當(dāng)然還是在皓月宮看家,并每日像個私塾先生似的教周曉迷讀書寫字。周曉迷是個很聰明的女人,只要有人教,她學(xué)起來很快,皇甫然州都很驚嘆,講一次,她就能記下來,講三次,她就能背下來。也正如皇甫然州所預(yù)料,這世上沒有人不喜歡聽故事,周曉迷對《世說新語》很感興趣,遇到幽默故事,她會輕然一笑,遇到悲壯故事,也會面露凄色,說到一些忠信故事,她眼神中也會閃動著敬佩……就這樣,皇甫然州給周曉迷講著看殺衛(wèi)玠,講著嵇康打鐵,講著廣陵絕響……周曉迷聽得津津有味,有時若對某事有不同見解還能跟皇甫然州辯論上幾句……
寫字是周曉迷的最大難題,周曉迷握筆不規(guī)范且姿勢不正,皇甫然州口頭調(diào)整了幾次并無效用,最后還是直接上手,手把手教,很奇怪的是,那時再握著周曉迷的手,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了,真的只是想教她寫字,周曉迷也并未羞澀閃躲,大大方方被皇甫然州帶著在紙上一橫一豎地寫著。
周曉迷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漸入佳境,這倒讓大莊小莊明珠蠻子等人看不懂了,明明緋聞漫天,還不知道避嫌,要說真有私情呢,又不像,一舉一動儼然一副師父和徒弟的架勢……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皇甫然州正給周曉迷念一篇關(guān)于阮咸的故事,“北阮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fù)爾耳。’”
“步兵是誰?”周曉迷問。
“就是阮籍。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同為竹林七賢。”皇甫然州給周曉迷解釋著,“這是說姓阮的人一起住在一條道上,阮咸和阮籍居住在道南,其他人居住在道北,北邊姓阮的富有,南邊姓阮的貧窮。七月七,是個曬衣服的日子,北邊姓阮的都曬著綾羅綢緞,阮咸家貧,無衣可曬,就用竹竿頂著一條破褲衩曬著。別人覺得奇怪,他就說不能免除世俗之情,就這樣意思意思吧……”
“呵…”皇甫然州剛說完,周曉迷不禁失笑,“窮的只剩褲衩了么…”
“阮咸家貧,所以才如此的,也不失為一種灑脫。”皇甫然州放下書,“如果是你,家里若無拿得出手的衣服可曬,是不是就直接不曬了?”
“不,我也會像他一樣曬破褲衩的。”周曉迷眼神中透著傲性,“但不是因為‘未能免俗’,我會用這種方式告訴別人,窮又如何,我窮得尊貴,窮得坦蕩,窮得瀟灑。”
“哈哈哈,”聽完周曉迷這番曠達的言辭,皇甫然州忍俊不禁,“那你為何不直接曬破抹布,那才叫窮得驚天動地,窮得蕩氣回腸。”
皇甫然州這一句讓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守在旁邊的大莊小莊和明珠蠻子等人也笑起來,先還努力憋著,最后憋不住,“噗嗤”一聲連著口水都笑噴出來。
周曉迷一個眼神瞪過去,眾人又立馬收了笑,但還是一副憋笑到肚痛的表情。
說來這世間之事也是神奇。在淮州時,大莊小莊偷了皇甫然州的畫去參加賞寶大會,陰差陽錯將皇甫然州戀慕周曉迷的事公諸天下不說,還在會上說了些不過腦子的話冒犯周曉迷,周曉迷事后懸賞白銀千兩要大莊小莊的舌頭,大莊小莊那段時間看見朱儀殿的人腿就哆嗦……如今,大莊小莊跟周曉迷天天都能碰見,也不覺得懼怕了,甚至還跟明珠白橋等四人混成了朋友,幾人無事便相約去后山游玩摘果子吃。這世間之事啊,還真是難說。
“少主,”此時,無傷站在簾外傳報,“喬總管來了。”
皇甫然州“嗯”了一聲,然后便見喬不秋大步走進來。
眾人停了玩笑,知道是有正事敘談了。
皇甫然州神情凝肅地望著喬不秋,“今日可有信來?”
喬不秋沉著臉搖搖頭。
東臨老人自隱居后每隔一個月的初七都會寫封信送來皓月宮以示聯(lián)系和問候,半年多以來從未斷過。這個月是該收到信的月份,但今日都初十了,還不見東臨老人的書信到來……
“少主莫要憂心,送信人路上耽誤了也未可知。或是老人最近瑣事較多,這個月忘了日子也有可能。”喬不秋見皇甫然州神情凝重,稍加寬慰了句。
“不會的,”皇甫然州搖搖頭,“就算老人忘了日子鐘和也不會。”皇甫然州眼神中涌動著擔(dān)憂,“今天都還沒收到來信,東臨老人怕是遇到不測了。”
“應(yīng)該不會啊,”喬不秋有些不敢相信,“東臨老人的隱居之所十分幽僻,應(yīng)該不會有人能找到的。況且東臨老人在江湖并無多少仇家。”喬不秋說著,忽然想起點什么似得眉梢一挑,“詭術(shù)娘子江秀清?她不是一直想找東臨老人問出兇手,給她兒子報仇嘛。”
“她應(yīng)該沒這個本事。”皇甫然州一口便否決了,但他知道就算不是江秀清也應(yīng)該是和江秀清一樣對東臨老人有圖謀的人,“無論如何,這都初十了,怕是情況不妙。”
“對了,少主,”喬不秋又道,“還有個消息。”
“什么消息?”
“千絕谷四大修羅之一的聽雪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被半路劫殺了。”
“啊?不會吧,”皇甫然州有些意外,“千絕谷辦事不是向來隱秘的么?怎么還會被人知道了行蹤?聽雪雖然是段明章的女徒弟,但武功也是精絕難測的,居然還能被人半路劫殺?”
這個消息讓一直靜然坐在矮幾旁看書的周曉迷都有些震驚,翻書的玉指明顯頓了一下。段明章因為上次靈蛇花和周廣中毒的事被困在朱儀殿半月之久,千絕谷更是閉谷近一月休整。周廣病愈后段明章被放回了千絕谷,諸事穩(wěn)定后千絕谷重新開谷做生意。雖然經(jīng)這一事后大家可能都有些狀態(tài)不好,但也不至于荒誕成這樣吧,直接被半路劫殺。
先不說千絕谷絕密的行蹤是如何流露出去的,也不說聽雪那么高深的武功是怎么被劫殺的,就說這動機就很蹊蹺。為什么要殺聽雪呢?為什么被殺的不是她三個師哥?千絕谷的確應(yīng)該跟很多門派有仇,但他們做事向來縝密,應(yīng)該也沒有門派能直接確認千絕谷跟自己有仇啊。
江湖到底是個沒有章法且風(fēng)云不歇的地方。
“此事的確蹊蹺,但能肯定的是必是有人蓄謀已久惡意為之,且這人還不是一般人物。”喬不秋繼續(xù)補充,“據(jù)說聽雪是正在執(zhí)行一項送情報的任務(wù),還帶著七個侍從,是在一個傍晚過山路時被劫殺的。說是對方來了兩個人,兇悍異常,聽雪和七個侍從抵死相抗,其中五個侍從當(dāng)場被殺,聽雪身受重傷,最后對方因體力不支且其中一人被聽雪砍了一刀后便雙雙倉皇退去,聽雪在對方退去后也立即倒地而亡。”
“聽雪身上的情報被搶走了么?”皇甫然州問。
“沒有,情報最后段明章另派人送過去了。”
“如此看來刺客還不是沖情報來的,那就是專門來殺人的了。”皇甫然州總結(jié)一句,“而且那兩個刺客其實也拼打得有些吃力,居然還負傷了。”
喬不秋點點頭,“段明章看著被抬回來的徒弟的尸體都氣瘋了,她的師兄們也無不咬牙切齒。段明章在江湖上放出話來,此事必然追究到底,誓讓賊人血債血償呢。”
“那兩個刺客也真是糊涂,”周曉迷忽然幽幽道,“當(dāng)刺客最忌諱負傷了,這便罷了,居然還留下兩個活口。只要段明章能耐得下心仔細分析排查,這兩個刺客其實并不難找。”
“那你覺得 ,”皇甫然州將目光投向周曉迷,“這事像是何人所為?”
周曉迷一邊翻著書一邊飄然道,“有點經(jīng)驗的刺客都知道刺殺這種事最應(yīng)該干凈麻利且一般情況下己方能力一定要大于目標(biāo)能力才可出動。打個比方,若是刺殺我周曉迷那必然得來個比我周曉迷厲害的人才能保證把我殺掉,若是單人實力不行人數(shù)上湊湊也可以。但這兩個刺客,明顯他們的總實力和聽雪這邊的總實力是相當(dāng)?shù)模圆艑?dǎo)致打起來很吃力,目標(biāo)沒殺完自己還負傷的情況。我感覺,這兩人應(yīng)該是不經(jīng)常做刺殺的。不是還幸存了兩個活口么,若我是段明章,就先細細問下那兩個刺客的身形身法招式路數(shù),聽雪武功不弱,江湖上有本事刺殺她的人不算很多……反正線索很多,只要有耐心,并不難查……”
“聽你這口氣,你以前經(jīng)常暗殺別人?”皇甫然州聽完周曉迷頭頭是道的分析并沒給予任何贊賞,只諷刺了句。
“是你自己問我的。”周曉迷淡淡反駁了句。
的確是他先問她的,他瞬間被噎住了。
其實聽雪死不死,段明章報仇不報仇跟他們還真沒什么關(guān)系,那都是千絕谷的事,他們也就議論議論。
皇甫然州心里掛念的還是東臨老人,東臨老人將玄皇劍托付給他,這是何等的信任,如今老人有遇難的可能,他如何能不管?
“喬總管,”皇甫然州叫了聲,“去給我備馬,我出趟門。”
“是。”喬不秋知道少主要做什么,也不多問,應(yīng)了聲便退出去了。
“大莊小莊,”皇甫然州又望向角落里的大莊小莊,“馬上收拾東西,跟我出門。”
“好嘞。”大莊小莊應(yīng)了聲也準(zhǔn)備去了。
皇甫然州走到周曉迷身邊坐下,然后將《世說新語》挑了幾章擺在她面前,吩咐道,“我要出趟門,依你如今的理解能力,這些簡單的章節(jié)你應(yīng)該自己能看懂了。你先自己看著抄著,回來我再給你講。”
“你要去找東臨老人么?”周曉迷問。
“對,”皇甫然州整理著剛才選出來的章節(jié),“東臨老人每隔一個月的初七都會給皓月宮寄來一封手書,半年多了從未斷過。本月也應(yīng)該寄來一封手書的,可這都初十了還不見有手書寄來。我擔(dān)心東臨老人有什么不測,不去看看我于心不安。”
“那你要去多久?”
“不一定。若老人無事,六七天也就回來了。若老人真出了事,可能時間就會長一些了。”
“帶我一起去吧。”周曉迷說。
皇甫然州登時愣了一下。周曉迷提出這個請求,皇甫然州很是意外。周曉迷不是應(yīng)該希望他離她遠一點么?怎么突然還想跟著他一起去?
如今父親和妹妹都不在宮中,留她一個人在宮里也的確有些孤單,帶她一起去也不是不可以,就怕依她倔傲的性子出去后不聽話……
其實周曉迷想跟皇甫然州出門的原因很簡單,皓月宮呆煩了,想跟著出去透透氣。見皇甫然州不回答,她有些不悅,道,“怎么?還怕我逃跑了不成?”
“沒有,”皇甫然州搖搖頭,“帶你出去可以,我有兩個條件。”
“什么條件?”
“一則,此次出去需要快馬加鞭,人多了反而拖累,你可以去,但明珠他們不能去。二則,出去后一切聽我安排,你必須隨時都得在我視線里,無我同意不許擅自行動,不許惹是生非。”皇甫然州望著周曉迷,“你能做到么?”
“這有何難。”周曉迷原本就是想跟著出去透透氣,也沒想過要惹事什么的。
“小姐,小姐,我們…”明珠蠻子炎牙白橋四人站不住了,好不容易有出去溜溜的機會,還不讓他們?nèi)ィ靶〗悖〗悖盐覀儙习伞!?
“又不是我不讓你們?nèi)サ摹!敝軙悦猿矢θ恢輶吡搜邸?
“少主,少主……”明珠等人又開始朝皇甫然州喊起來,“把我們帶上吧,我們絕對聽話,一切服從安排,絕不惹是生非。”
“這次是有正事要辦,又不是去趕集…”皇甫然州眉毛一橫,“你們就在宮里好好聽喬總管的話,等我們回來。”
喬不秋正好此時走進來,“少主,銀兩馬匹已備好。”
皇甫然州“嗯”了聲,大莊小莊正好也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過了來。
皇甫然州微仰著頭望著窗外眸色森森,秋風(fēng)秋雨秋無常,這個秋天,注定也是不平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