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千絕谷果然來了一個身著錦衣頭戴金冠的肥頭圓臉頗有架勢的富商。那富商自稱是江南一帶做煙草生意的,帶著一只鑲金嵌玉的箱子,只說箱子里是一件極重要的寶物,委托千絕谷將此箱子送去青州五妖山,到了那里自會有人來接手。送東西,這對千絕谷來說并不是什么難的差事,只是目的地青州五妖山相對來說偏遠了些而已。千絕谷開價白銀兩千兩,富商沒有異議,當即便付清了錢款。千絕谷收了箱子開了憑據,富商眉開眼笑地離開了。
因為目的地偏遠且物品比較重要,于是段明章指派了穩重的二徒弟留波去護送。第二天,留波便帶著箱子和十個副手出發了。
留波離開千絕谷七天后,段明章正于暖錦閣內在兩個愛妾的陪伴下看賬單,忽然一個屬下神情慌張地沖進來,稟告說聽到了江湖上的傳言,說二師兄留波及十個副手在兗州黑熊崗遭遇不測,護送的物品被搶且一行十一人全部殞命……段明章頓時全身一凜,臉都白了。
他第一反應是這不可能,留波武功高強且干練穩重,帶的十個副手也是極機敏的,再加上千絕谷人員的行蹤沒有人知道,怎么會遭遇不測?一定是江湖上傳錯了。但若是誤傳,可留波的名字和人員數量又是準確的啊,且去青州五妖山的確會路過兗州黑熊崗……段明章惶恐不安,身旁的兩個愛妾明顯能看到他拿賬本的手抖起來。他并不是在怕賠償雇主的損失,他不愿接受他又失去了一個徒弟……
其實留波在段明章得知消息的前一晚便出事了,因為一行十一人全部身死,于是連個回千絕谷報信的人都沒有……都是第二天有人路過黑熊崗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打斗殘跡和十一個人的尸體事情才傳出來。因為千絕谷從不結交任何幫派不出席任何集會,所以人們并不認識留波,也是從他身上摸出了印有“千絕谷留波”字樣的腰牌才確認了身份。
混跡江湖幾十年,西冥閻官的名頭也曾響亮如驚雷,段明章從未有過如此的悲憤與屈辱,上一次愛徒身死的傷痛還未平復,心頭上又是狠狠地一刀,甚至于到徒弟被殺了都要通過傳言才能知曉……
追風和無影都外出未歸,是段明章親上黑熊崗去給留波收尸的……
一路上段明章的心情都很沉重,到達黑熊崗后他簡直就要崩潰了,場面之慘烈,慘不忍賭。留波身中數箭,有一只箭直接穿過了大腿,此外身上還有多處刀傷,每刀均見筋見骨,其他十個副手也是血肉交錯,遍體鱗傷。
段明章閉著眼轉過頭去,不忍再多看一眼,然后伸手示意了下,抬著擔架拿著白布的手下們便開始裝殮起師兄們的尸體。
段明章深深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事發生地蹊蹺啊。留波武功高強,十個副手也是百里挑一的,能將他們全部殲滅可見對方人手實力之強數量之多。在交戰中,對方還使用了□□,可見對方是早有準備早有預謀。但經過自己對千絕谷的整頓,段明章敢斷定內部消息是不可能泄露出來的,也就是說除了千絕谷的人外沒有人知道留波護送物品去青州這事。
這次留波的事和上次聽雪的事又是否有關聯?從表面上看,似乎是沒有。上次聽雪被殺,很明顯是沖著殺人來的。但這回,倒像是劫財,因為護送的箱子沒了……
常聞黑熊崗這一帶常有山賊出沒,專門在路邊設伏襲擊過路的官貴和客商以謀取財物……難道留波只是運勢背遇上厲害的山賊了?
段明章嘆了口氣,哪有這么厲害的山賊,難道自己培養出來的徒弟連山賊都對付不了……他不愿相信可又必須承認,就目前來講,遇上山賊,是可能性最大的猜測了。
段明章將留波的尸首帶回了千絕谷,追風和無影聞訊早已趕回,見師父一臉沉痛又看了看師父身后那蓋著白布的擔架,兩個鐵鑄的漢子眼眶居然紅了,只惡狠狠說了一句話,“千絕谷何曾受過這種欺辱,定要將賊人找出來,碎尸萬段。”
按照千絕谷的規矩,丟了東西是要賠錢的,不過這都無所謂了,經營多年的千絕谷有的是錢。段明章將那托箱子的富商找了來,說明緣由后富商表示看在你家都死人了的份上就不予追究了,最后雙方協商,千絕谷賠了富商一大筆錢,這事就算了結。
不過事后的情勢并沒像威遠鏢局希望的那樣發展。段明章的確被打擊到了,但千絕谷這回沒有因留波的死而被悲痛擊昏頭腦只顧報仇不管生意了。段明章把谷里的事務交由了追風和無影打理,自己親自再上黑熊崗,欲查明事情真相給徒弟一個交代。雖然留波的死的確讓千絕谷的聲勢瞬間跌了好大一截,但千絕谷畢竟根基穩固,還是有生意源源不斷地上門。
于是,威遠鏢局殺了人還得了一大筆錢,但他們一點也不高興……
對于留波死在黑熊崗,江湖上自然是早已傳開,人議沸然,人們大多也覺得留波這回可能只是單純地運氣差遇到厲害的山賊了。時下已是嚴冬,天寒地凍,人們在酒館喝著燒酒烤著爐火,議論得還挺歡。
消息向來靈通的皓月宮當然也是第一時間聞得了消息,不過他們知道也就知道了,并未有太多關注,畢竟這事跟他們沒關系,且他們也不是好嚼舌頭的人。
周曉迷還是日日都去奔月殿跟著皇甫然州讀書。有意思的是,皇甫然州發現周曉迷最近總是跑去自己的書房翻書看。皇甫然州喜上心頭,以為周曉迷開始自主學習了。但他終究高興早了,周曉迷怎么可能是那種主動研習詩文的人,周曉迷翻看的都是些民間野史和志怪雜書,說白了就是講故事的書……
周廣還是時不時就來看看女兒,一般在皓月宮小住上七八天又離開。周曉迷讓父親從朱儀殿帶一盒螺黛過來,周廣直接把朱儀殿里周曉迷所有的妝具和首飾全搬過來了,整整二十口大箱子,游香臺瞬間便擁擠無立足之地。喬不秋無奈,在游香臺旁邊又建了間屋子,專門堆放周曉迷的箱子。周曉迷的妝具和首飾之多之豐富,讓鹔鹴驚嘆不迭,于是那幾天,周曉迷每日從皇甫然州那里學習歸來,兩個女孩子便在游香臺熱烈討論關于穿衣梳妝等閨闈之事,特別是他倆口中姐姐妹妹親切地叫著,皇甫然州倒越發看不懂了,脾氣性情區別如此之大的兩個女人居然能好到這種程度。
這幾天,皇甫金鷹被張太歲請去了東海燕靈宮做客,周廣兩天前也返回了朱儀殿,于是皓月宮只有皇甫然州、鹔鹴和周曉迷三人。
昨夜剛下過一場小雪,天明初停,皓月宮一片夢幻晶瑩,四處雪光閃閃。
在皇甫然州那里完成了今天的課業,周曉迷正披著一件碧色軟絨披風在一處園子里游走,披風長長的領繩扎完了結都還余下半尺長,飄在她胸前隨風浮動著。明珠炎牙蠻子白橋四人靜然跟在周曉迷身后,任由她四處漫步,并不攪擾她。不知發生了什么,周曉迷從奔月殿出來臉色就不太好,眼眸里飄浮著一層凄愴。
這是一處種滿斑竹的園子,碧綠的竹葉繁密交錯,并沒有因為季節而變得蕭索,倒是滿院綠意夾著些白雪,更別致有韻味了。地面鋪著一層薄薄的積雪,被周曉迷那掛著絨毛球的花鞋一踩,留下一路的淺印。
“小姐,這綠竹配上白雪還挺有意趣哈。”蠻子見小姐神色不對,但又猜不出來原因無法勸解,于是只笑著臉皮隨便找了句話說以活躍氣氛,指望能轉移周曉迷注意力讓她暫時忘了心中的煩憂。
“的確有意趣。”周曉迷漫不經心隨口答了句。
雖然口氣隨意,但至少周曉迷回話了。蠻子心中欣喜,忙接著又道,“要說這雪景啊,那還是汾州東夷山最好。那山上種滿了梅花,每至嚴冬,那漫山盈谷的紅梅熱烈如火,再下點雪,那叫千里皚皚一片紅,美啊,去一回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您還記得我們三年前去過那里吧,當時我們就在山上的亭子里燙酒,簾外天地籠統,雪如鵝毛梅如殘陽……”
蠻子還沒說完,炎牙也來了興趣,跟著附聲,“對啊對啊,當時飲酒賞梅,好不歡樂,哈哈。”
“有什么用呢,再好,我也是去不了的了。”走在前面的周曉迷語氣有些清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深深的悵惘任誰也聽得出來。
“小姐若真想去,并不難啊。”明珠道,“我們去少主耳邊吹風,就說汾州東夷山的梅花雪景妙不可言建議少主去欣賞一下,少主向來喜歡這些,一定會去的,到時候小姐跟著去就好了。”
蠻子炎牙等人是想套出周曉迷的心思然后幫她排解,可他們哪里知道,他們此刻說的話句句都在刺痛她。
早上時,周曉迷在拜月殿看一本奇幻故事集,里面有一則故事,說一個樵夫在山上砍柴時抓到了一只畫眉鳥,樵夫把畫眉鳥帶回家關進了籠子,畫眉鳥被關進籠子后凄厲地哀叫欲出來,樵夫自然是不肯放,畫眉鳥便以頭撞籠欲沖破約束,最后撞得頭破血流,死了。樵夫將畫眉鳥的尸身從籠子里拿了出來,畫眉鳥當即變成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當然,女子已沒有氣息……周曉迷看完后心情頓時就不好了,她想到了自己,自己現在不就是那被關在籠子里的鳥么?
“說來說去,還不是只有跟著他才能出去么。”周曉迷輕嘆了一聲。
明珠等人皆不是笨人,小姐這樣一說,他們大概就能猜出個七八了。但偏就這個原因,他們是無論如何也進勸不了的,因為他們無力改變現狀,不能改變現狀的話,那只會越說越傷人。
氣氛又冷滯下來。
“小姐,”一會,蠻子不知又想出了什么轉移話題的點子,咧嘴笑起來,“千絕谷段明章的二徒弟留波也被人半路劫殺了,您知道吧。真有意思,段明章居然懷疑是黑熊崗周圍的山賊干的。據說,他親自跑去黑熊崗把方圓十里之內的山賊統統打了一遍。您猜結果怎么著,一共十個山寨九伙山賊,統統被他收拾得哭爹喊娘跪地求饒,段明章說明來由后,眾山賊顯得十分驚異,都說平時的確會做些攔路搶劫的勾當,但黑熊崗上的事確實不是他們所為。段明章不信,一個一個調查,居然還真都有不在場證明……”
“嗨,本來就是嘛,”炎牙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轉移注意力的話題,忙跟著討論起來,“留波好歹也是四大修羅之一啊,能被山賊給劫殺了嗎,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另有其人啊。”說著,炎牙將視線投向身旁的同伴,“但話是這么說,這事究竟是誰干的啊,你們有什么看法?”
“是誰干的我不知道,但我有種直覺,”白橋道,“我覺得殺留波的和殺聽雪的是一伙人。”
“不會吧,”明珠對白橋的看法表示不贊同,“殺聽雪那幫人明顯是是沖著人來的,但殺留波這伙人似乎是沖著財來的。而且當時殺聽雪就來了兩個人,實力上并不占優勢,殺了聽雪自己還負傷。但這回,據說是留波一行人全部殞命,而對方一點線索也沒留下,且現場留有大量箭支,可見來的是一群人。實力懸殊,怎么會是同一伙人呢?”
“不管怎么說,”炎牙雙手抱胸,抿了抿嘴唇,“這場劫殺肯定是早有預謀。可問題是千絕谷內部管理森嚴,消息是怎么走漏出去的?”
“呵呵,”蠻子笑了一聲,“照你們這么說,千絕谷消息走漏不出去,對方來的是一群人,為的還是謀財,這還真有可能只是遇上山賊了……”
蠻子炎牙等人鋪墊這么長,當然不是為自己,他們最終的目的是引誘周曉迷說話。于是,蠻子順其自然將話頭拋給周曉迷,“哎,小姐,這事,你怎么看?”
周曉迷浸淫江湖多年,且思維寬廣,各種江湖門道玄機一看就透,對于這種事,她的見解一向很精準獨到。
但此刻,她是沒什么心情去品談這些的。
于是蠻子等人只望著她的背影,聽到了無限凄惋且悲愴的一句,“現今這江湖,不管情勢如何,于我們,都是沒有關系的了。”
一句話出,蠻子炎牙等人再不敢言語。
突然,周曉迷停了腳步,回頭朝自己的四個護衛輕笑了聲,“你們是喜歡以前的生活還是現在的生活?”
“當然是…”蠻子先是展顏一笑,本想說喜歡現在的生活安慰周曉迷的,但話到嘴邊,終究還是逃不過本心,于是笑容一僵,語氣也沉下來,“當然是喜歡以前了……現在的生活雖說穩定安逸,但毫無自由可言,每天在這方寸之地日復一日做著重復的事情,何其枯燥無味。哪像以前,跟著大小姐揚鞭縱馬,天高海闊任逍遙,多快活啊。”
“其實我也是,憋屈得很。”白橋眼神游離地看向別處,也嘆了口氣,“當然不是說跟著小姐不好了,小姐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絕無怨言。但事實來說,現在的日子比起坐牢,就只差一扇鐵門而已。”
此時,連向來性情溫良的明珠都垂下了眼簾。
周曉迷自然是理解他們的,因為她自己心中的愁悶比他們還深還重。本是放肆桀驁天涯縱橫的人,卻被困于籠中每天做著并不喜歡的事,這其中凄苦,她不說,誰又能體會。她雖然每日按時讀書按量寫字,口中并無半句抱怨之語,但并不代表她心中不陰郁。她不抱怨,因為她無法抱怨,十年之約是她親口答應下的,她只能遵從,怨不得誰。但她畢竟是個自由的人,就像那畫眉鳥一樣,若沒有了天空,就算籠子是金玉所鑄,也于地獄無異。
若不是當初父親病危命懸一線,她無論如何不會答應皇甫然州在皓月宮清修十年。
父親說得對,十年,足以讓她從嬌美欲滴變得人老珠黃,十年的清修,她付出的何止是十年的自由,還有她最美好的青春。
此時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帶發修行的尼姑,日日守著青燈古案,遠遁紅塵。十年桑田滄海,待她再重臨天下之時,那翻天覆地的模樣她可能都不再認得了。
皇甫然州是個仁善君子,可有時候,心也是狠的。
“我有種直覺,”白橋喃喃道,“少主不會真的讓我們在皓月宮待十年的。”
“別做夢了,”蠻子不以為然,“當時可是說得真真的,十年,就是十年。”
“我覺得他不會這么狠心的,他知道這樣小姐不開心,他不是喜歡小姐么……”白橋只顧說,一不留神說到了禁語,忙住了口。
周曉迷站在雪地里,眉目清冷,似乎并沒在意侍衛們的交談。無論如何,事已至此,感傷也無用,萬事自有天定,或許這就是她的命數吧。
不過,至始至終,她從沒后悔過當初的決定,至少父親現在是平安的。
“在皓月宮安逸了這半年,你們平時練功可有荒廢啊?”周曉迷忽然將視線投向身后的護衛們,眼神中似乎已沒有了剛才的凄愴。
“呃,倒不算荒廢,只是練得少些了…嘿嘿嘿…”蠻子撓撓頭。
“就知道跟著大莊小莊兩個不靠譜的東西一起瞎混,也越來越不著調了,以后若是再敢因為生活安逸就偷懶不練功,小心我扒了你們皮。”
“是是是,以后一定離大莊小莊遠一點,嘿嘿嘿。”
“不是讓你們離大莊小莊遠一點,是讓你們不許荒廢了練功。”
“是是是,以后一定勤加練功。”
周曉迷朝護衛們又望了一眼,倒讓明珠等人有些無措了,只見周曉迷嘴角微微一笑,目光中閃動起武者特有的熱烈的光芒。她隨即彎身從雪地里撿起一根黝黑的枯竹竿,稍加打量了下,長短和硬度都還滿意,然后便用竹竿指向明珠等人,“好久沒有活動筋骨了吧,來,今天我們痛快打一架,你們一起上,若是走不過一百招,今晚就別吃飯了。”
周曉迷這句挑釁性十足的話成功激起了明珠白橋等人的斗志,四人瞬間也是憂郁全消眼睛里燃燒起武者不服不屈的氣焰。
蠻子揚了揚腦袋,“哥兒幾個,小姐說在她手上走不過一百招不讓吃飯呢,這話你們聽得下去嗎?”
白橋胸中的海浪已經澎湃起來,“當然聽不下去!哥兒幾個,今天我們就好好活動下筋骨,讓小姐看看,一百招算什么,兩百招都沒事!”
炎牙癟了癟嘴,“就是,若是真被罰不準吃飯還不被大莊小莊笑話死,這人我們可丟不起。”
說著,四人隨即也屈身于地上各自撿了根稱手的竹竿,然后整齊劃一呈劍式對準周曉迷。
蠻子咧嘴一笑,“嘿嘿,小姐,一會可別怪屬下們出手太狠哦。”
周曉迷飄飄然,“盡管放馬過來。”
白橋見眾人已準備好,響亮地喊了聲“上!”。一聲音落,四人便揮舞著竹竿朝周曉迷以疾風之勢飛沖過去,周曉迷自然是早已脫了披風,“長劍”高懸準備好防守了。
一時間,斑竹園里人影翻動, “刀”來“劍”往,白雪飛濺。
這是一個武者最后的灑脫。殘雪浸濕衣袂,烈風卷起竹葉,那光影迷離間,似乎又看見了縱馬天涯傲臨天下的豪邁與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