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奉月臺，酒宴俱已安排妥當，喬不秋早已站在階前迎候了。

眾人相互讓著依次落了坐。

“列位，請！”皇甫金鷹舉起酒杯，敬開宴酒。隨后眾人也舉起酒杯，復道了聲“請！”后掩面將酒一飲而盡。

喬不秋拍了拍手，接著就見一眾穿紅著綠玉面蛇腰的舞姬搖曳著身姿走進來，旁邊一直侍候著的絲竹也開始鳴奏。

皇甫然州和妹妹坐在一桌，兩人時而看歌舞吃菜時而低頭笑著交談兩句，對面正好坐著趙佑靈，時不時投來看似親和又有點怪異的目光，皇甫然州偶爾抬頭撞上一回，然后又回以一個看似親和更怪異的目光。

蘭瑤靜和兩位先生不改往日風度，還是十分斯文從容，溫不棄這回倒是聽話，只管胡吃海塞，也不多語插嘴。祝文遠等幾個南康王府的家卿，許是都顧及著王府的門面，都很矜持得體，沒有行為粗魯失禮的。

不時，幾杯酒下肚，一曲舞罷。

“知道王爺喜歡看歌舞，”皇甫金鷹望了望趙文昌，“在下為王爺選的這段《浮生夢》，不知王爺可還滿意？”

“滿意，相當滿意。”趙文昌望著依次退下去的幾名舞姬，還沉醉在剛才悠揚婉轉的情境中沒出來。趙文昌真是沒想到，皓月宮竟細致到這個地步，桌上的菜他吃一口便能嘗出帶點宮廷菜的意味，這舞也是他最喜歡的那種慢搖舞。“皇甫宮主真是有心了。”趙文昌笑了笑，又喝了口酒，“皇甫宮主如此盛情，本王感激之至。初次會面，我給孩子們備了些薄禮。”趙文昌朝身后侍從示意了下，“呈上來！”

趙文昌說完，身后兩名侍從分別捧了一大一下兩只錦盒站出來。

捧大盒子的侍從先打開了盒子，里面用錦緞裹著一張古琴。琴體色如浸墨，掛著金色長穗。“本王聽說皇甫世侄極通音律，尤擅七弦琴，”趙文昌指著琴看向皇甫然州，“又打聽到萬寶齋古自硯大老板那里正收藏著一把絕世好琴，名曰‘何鳳來鳴’，聲如清鐘悠遠空靈。本王想著這古自硯一個商人收著這琴也是埋沒，于是便用重金換來，今日贈與世侄。”

“多謝王爺厚愛，”皇甫然州眉梢一動，起身拱手道，“晚輩雖拙，卻也聽說過‘何鳳來鳴’，此琴乃三百年前琴圣墨陽公子的愛物，傳言還曾被凌霄仙子借去給東海帝君演奏過。現藏于萬寶齋，古自硯大老板視其為鎮齋之寶，萬金不換。晚輩雖不知古大老板為何此時又肯售出此琴了，但也知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為，故，恕晚輩不敢領受。”

“少主不可如此說。”皇甫然州話音剛落，坐在一旁的祝文遠笑著道，“原本那古自硯的確是不肯賣的，王爺都要放棄了，但一聽說要送給少主你，他立馬又同意了，王爺也是驚喜得很。古大老板說當日賞寶大會上沒能一睹少主風采，遺憾萬分，也想借此琴對少主略表敬慕之意。”祝文遠是極會說話的，他原本想告訴皇甫然州，其實古自硯是看你面子才賣的，好琴當配知音之人，不算奪人所愛。但無意中竟提及了賞寶大會……誰都知道這次賞寶大會最大的轟動是什么，這會提起，無異于打皇甫金鷹的臉……場面瞬間尷尬起來……

站在一旁捧著小盒子的侍從眼疾手快，見情形不對趕緊打開手中的小錦盒。錦盒一開，一顆鵝蛋般大的通透雪亮的珠子便呈現在眾人眼前。趙文昌見小錦盒被打開，順勢便介紹道，“此珠名為‘一捧雪’，乃本王珍藏多年之物，置于深夜亮如明燈，雖日月不能爭輝。且氣若蘭芝，通體寒涼，夏夜置于房內，清涼馥郁，驅蚊散蠅，安神助眠。我知鹔鹴丫頭不是凡俗女子，非此等高潔之物不能相配。丫頭，這顆珠子，可還喜歡？”

趙佑靈此刻臉都綠了，這夜明珠原本是他喜愛的，向父親討要了多次而不得，這次竟眼睛都不眨拿來送給鹔鹴。

“王爺憐愛相賜，本不應辭，”鹔鹴起身回道，“只是這王爺珍愛之物，晚輩實在不敢……”

“丫頭休要如此，”鹔鹴還沒說完，趙文昌便搶過話去，“且不說本王作為長輩第一次見面給晚輩贈點東西有多理所應當。本王今日見你乖巧可愛，竟想起了自己遠嫁的女兒，一時更覺親近。時下正值暑天，這珠子放于房中可解暑安眠。算本王一點心意，就不要推辭了。”

皇甫金鷹已料想到趙文昌勢必會帶貴重的禮物過來，但沒曾想竟能貴重到這個地步，趙文昌也是下了血本了，而且還是以給晚輩的見面禮相贈，合情合理連回絕的余地都沒有。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不然還是收了吧，想來那兩件東西孩子應該也是喜歡的，而且收了禮也不代表就接受了招攬。

“兩個木頭東西，還不快謝過王爺。”皇甫金鷹朝皇甫然州和鹔鹴喝道。

見皇甫金鷹都這么說了，皇甫然州和鹔鹴也就不推辭了，上前領了賜，然后行禮道謝。

禮送出去了，趙文昌心里甚是歡喜。不過，從走進皓月宮到現在盡是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了，這正事還一字未提，此時，已是酒過三巡，似乎是說起此事的最好時機。但有蘭瑤靜和等外人在場，很多話又不方便說，但若是不說這一趟豈不是真的就白來了。趙文昌又喝了口酒，思量著。

“本王有一疑惑，”趙文昌放下酒杯，望向皇甫金鷹，“不知是否當問。”

“王爺請講。”

“本王素聞‘龍不能無首，人不能無頭’。”趙文昌饒有深意地說起來，“譬如，這朝廷，有皇上為頭為首，就是尋常百姓家中，也有家主為頭為首。本王身在朝堂，對江湖之事不甚了解。但本王很是疑惑，這偌大一個江湖，為何竟沒有一個為頭為首之人？”

聽完此言，皇甫金鷹在心里笑了笑，他一直在等著趙文昌開口，還以為趙文昌能忍到什么時候，終歸還是說了。皇甫金鷹淺淺一笑，道，“王爺有所不知，江湖中人好自由，皆不喜管束，故而也不在意是否有頭有首。”

“皇甫宮主之言，”趙文昌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有道理又無道理。”

“王爺此話怎講？”

“好自由惡約束乃人之本性，無可厚非。”趙文昌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從容自若，“然，皇甫宮主可知，這無首則無綱，無綱則無章，無章則易亂。時下放眼江湖，門派林立，魚龍混雜，眾人各行其是，不羈不法，常見血光，多生仇怨。依本王愚見，皆是無首無綱無有約束的緣故。但凡有個武林盟主之類的人站出來，揚良善懲奸惡，加以坐鎮管束，也不至于散雜混亂到這個地步。”

趙文昌這番話倒是出乎皇甫金鷹意料，皇甫金鷹無以應答，因為趙文昌說的是事實，有據有理，現今江湖還真就是這個樣子。趙文昌著實高明，站在正義的立場上善意地分析江湖局勢，讓人無可辯駁。

“王爺所言不無道理，”許久，皇甫金鷹道，“只是這江湖自始以來也沒有盟主這一說啊。”

“盤古開天辟地，世間所有皆是因勢而生。”趙文昌語氣依舊從容，“形勢所需便理所當然，皇甫宮主乃高明之士，又何必拘泥于之前有或沒有？”

眾人聽到這里大概也明白趙文昌想怎么說了。大概是想推舉皓月宮為江湖各派之首，然后再與皓月宮聯合或是直接控制皓月宮。不過這么開頭實在高明，從江湖的確存在的弊病入手，一步一個臺階順理成章。

“那，依王爺之見，”蘭瑤先生手里轉著酒杯，試探著問，“這江湖若真要推選盟主，何人能擔此重任呢？”

“必然要是一位蓋世英雄方能服人。”趙文昌看了看皇甫金鷹，“依本王之見，非皇甫宮主莫屬。”

“哎呀，”皇甫金鷹忙擺擺手，“王爺休要取笑。”

“唉，本王哪里在取笑。”趙文昌望著皇甫金鷹，“皓月宮仁信高義，崇善好施，世人無有不欽服者。皇甫宮主的德行武功更是人所共睹的。若舉皇甫宮主為盟主，天下必群起而響應。”

“王爺抬舉了，我何德何能啊。”皇甫金鷹繼續推辭，“論武功，有朱儀殿周殿主，論輩分，還有神兵山莊東臨老人。我這既無才能又無資歷的，豈敢造次。”

“皇甫宮主此言差矣。”趙文昌笑了兩聲，“朱儀殿周廣雖武功蓋世卻不修德行，東臨老人雖資格最高但已然退出江湖頤養天年。皇甫宮主還推脫什么呢。”趙文昌頓了頓，又道，“我知皇甫宮主并非戀權之人，也不在乎俗譽，可匡正江湖此乃義舉，皇甫宮主理應當仁不讓啊。我也知這事要做起來可能十分不易，但也無妨，若有困難盡管來找本王，本王定鼎力相助，到時候你我兩家一起為世人造福，為圣上分憂啊。”

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趙文昌深知這個道理，跟周廣就要談“霸權”，跟皇甫金鷹就要談“道義”。趙文昌說話水平很高，他這番深明大義的言辭的確也讓皇甫金鷹有些招架不住，因為的確有情有理，沒有一點缺口，無懈可擊。

此時，蘭瑤靜和等人真是贊嘆于趙文昌的心思，明明是個權勢交易，卻說得這般冠冕堂皇，站在“道義”的臺階上，竟然還讓人連推脫辯駁的余地都沒有。

皇甫然州坐在位置上有些替父親擔心，趙文昌雖然說得這么憂國憂民，但誰都知道他的正真目的。皇甫然州想出言幫下父親，但自己作為晚輩又不好插話。

眾人都停了宴飲（當然，除了溫不棄，他繼續吃他的喝他的，完全看不懂形勢），期待著皇甫金鷹如何應答。

“呵呵呵，”少時，皇甫金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又難以捉摸的笑容，“王爺所言，句句在理，但此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啊。”

從長計議，這四個字最是高明，不咸不淡，不軟不硬，說不上贊同也說不上趨附，談不上接受更談不上拒絕……

趙文昌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了……

皇甫然州松了口氣，在心里笑了笑，父親這個“從長計議”真是驚天地泣鬼神。

“皇甫宮主……”祝文遠忽然站起來拱手，似乎欲給趙文昌幫腔說點什么。

“王爺……”皇甫然州忽然也站起來，正好打斷祝文遠。

祝文遠被打斷，一肚子話還沒吐出來又咽回去。

“祝護法，”皇甫然州瞥了眼祝文遠，面帶抱歉的樣子似乎他并不是故意打斷祝文遠的，“祝護法有什么要緊話要說么？”

“呵呵，”祝文遠哪敢跟皇甫然州搶話，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沒，沒有，還是少主先說吧。”說完，祝文遠坐回座位上。

“王爺，”皇甫然州朝趙文昌拘了一禮，“王爺身在朝中卻對江湖情勢也能看得如此透徹，晚輩佩服。王爺遠道而來，皓月宮并無百花瓊漿和瑤池仙宴以款待，萬分慚愧。蒙王爺垂愛，恩賜‘何鳳來鳴’，晚輩不才，愿以此琴為王爺演奏一曲，以謝恩德。不知王爺可愿聽否。”

皇甫金鷹知道皇甫然州是有意借撫琴終止剛才關于武林盟主的討論，便順勢附聲道，“好啊，”皇甫金鷹滿面堆笑地看著趙文昌，“王爺有所不知，小兒別無所長，就是這琴彈得還稍微上得了臺面，我知王爺也是通音律之人，不如鑒賞一曲如何。”

“啊，”趙文昌捏了捏酒杯，還沒探出皇甫金鷹的真實態度，他還不想結束剛才的話題。但面前這父子倆一唱一和都說到這份上了，難道他還能說不聽？

趙文昌不是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好，好啊，好啊。”

“哈哈哈，”皇甫金鷹悅然大笑，“難得王爺雅興，那我們就一起來聽一曲。”

皇甫然州見形勢已成功被自己扭轉，心中釋然。他拿起剛才接下的何鳳來鳴端詳了會，又望向鹔鹴，道，“鹴兒，我撫琴，你作舞，如何？”

既然是哥哥的提議，鹔鹴當然不會拒絕，況且她剛才也領了賞賜，也該跟哥哥一起表示下謝意。“好啊。”鹔鹴欣然答應。鹔鹴剛起身，陶賢忽然又道，“唉，既如此，那何不讓蘭瑤先生靜和先生也一起？蘭瑤靜和兩位先生的簫聲能令蛟龍起舞令仙鶴回鳴，何不今日就跟皇甫兄來個琴簫合奏，再加之鹔鹴姑娘作舞，哎呀，那豈不極妙啊！”

“哎呀，若如此，那真是太好了。”皇甫金鷹有些興奮地看著趙文昌，“王爺，我們今天可是有福了。”

“好，”蘭瑤先生笑著看了看靜和先生，“既是這樣，那我跟靜和先生就獻丑一曲，給列位助興。”說著，兩人皆已站起，喬不秋已命人拿來兩只長簫遞過去。

侍婢已在中央擺好凳子和桌案，皇甫然州將琴置于桌上，轉頭望向坐在旁邊的蘭瑤靜和，“就奏《搖花影》如何？”蘭瑤靜和點頭同意。

皇甫然州調了調弦，然后修長的手指開始在琴弦上撥弄，一時間琴聲自弦而出，果真婉轉空靈有如鳳鳴一般，聽來令人頓生洗塵之感。隨后蘭瑤靜和的簫聲適時進入，兩種聲音相交相融，溢滿整個奉月臺，鹔鹴踏著節奏翩躚起舞，或弄袖回眸，或嫣然轉身，一容一態，百媚橫生。

《搖花影》是蘭瑤靜和聽風吹蘭花之聲得感而作，本就綿遠縹裊，加之何鳳來鳴的空靈，長簫的悠揚，更有皇甫然州蘭瑤靜和精湛的演奏技法，音起之后，整個奉月臺的人都呆住了，不論是趙文昌這種聽得懂的還是溫不棄這種聽不懂的皆是一臉驚嘆，何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琴案后的皇甫然州眉橫如劍，廣袖如云，一雙手在琴弦上行云流水地揮弄，旁邊的鹔鹴隨著曲音的起落挪步旋轉，顧盼神飛，眾人目中耳中皆是如觀仙舞，如聽仙樂，如癡如醉。

皇甫金鷹都有些意外，蘭瑤靜和自不必說，兩個孩子竟然也都能有這種境界了。趙文昌一臉凝滯，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看的那些歌舞盡皆俗陋不堪。趙佑靈目不轉睛盯著中央，曲子一抑一揚，鹔鹴一顰一笑，無不牽魂引魄，瞬間他竟忘了他跟這對兄妹還有仇怨。溫不棄更是愣在那，手里的雞腿無意間滑落下來。

不時，一曲奏罷，四座無聲，久久不能回神。

良久，趙文昌道，“今日來皓月宮，最大的驚喜莫過于此。”但緊接著他的心又沉下來，這等超塵之人，那無論自己如何勸說引誘，“聯合稱霸”這種事，他們都是不會贊同的吧。即使此刻為了不駁自己顏面勉強接受，以后怕是也難加控制。

奏罷了《搖花影》，趙文昌再沒說起過有關“盟主”的提議，眾人又敘了些閑話后宴會結束。

趙文昌一行人遠自京都而來，皇甫金鷹收拾了幾間廂房原打算讓他們歇息一晚再離開的，意外的是趙文昌說京中還有要事待辦就不多作停留了，皇甫金鷹沒有多加挽留，宴會結束又稍加歇息后便將趙文昌一行人送至山下。

“父親今天的表現真是讓兒子耳目一新啊。”望著趙文昌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的影子，皇甫然州朝皇甫金鷹調侃了句。

“我也是，”鹔鹴附了句，“沒想到義父這逢場作戲的本事也是登峰造極的。”

“兩個小兔崽子，”皇甫金鷹橫了他倆一眼，“皮癢了是么？”

送走了趙文昌父子，皇甫金鷹心里一件事也落了地。

趙文昌離開的第二天，蘭瑤靜和等人也辭行離開了。

江湖眾人對皓月宮此次的接待皆是贊嘆紛紛，的確是皓月宮的做派，既不附勢，更不失禮。

倒是周廣，聽說皇甫金鷹如此高規格地招待趙文昌后心中抑抑不平，覺得皇甫金鷹偏心，自己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而后，周廣也親筆寫了封拜帖送去皓月宮，稱三日后將前往拜訪。皇甫金鷹收到拜帖后覺得莫名其妙，拿起筆寫了封回帖，只有八個字：事務繁忙，恕不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