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傷穿著青綠的雲(yún)袖絨裙站在奔月殿前的臺階上,她手裡拿著一隻翡翠小碗,裡面裝著鶴食。昨晚又打了一層霜,奔月殿前的石階草木皆是雪白一片,原本就寒氣襲人的初冬的早晨變得更加瑟瑟凍人。女婢和僕從們拿著笤帚正進(jìn)行著晨掃,無傷提羣走下臺階來到草坪,兩隻白鶴已歡快地拍著翅膀過來迎接早餐。
清寒的晨風(fēng)吹著奔月殿縹緲的紗幔,或卷或舒。
告別了那段食不飽腹睡不足眠的日子,大莊小莊回到皓月宮後的第一件事當(dāng)然是飽飽吃上一頓大餐,然後濃睡三天。不過皇甫然州並沒這麼誇張,只好好沐浴梳洗了一番,之後作息起坐還是一如往常。
採回冰蕊雪蓮,周曉迷的恢復(fù)已然只是時間問題,但這似乎並沒讓衆(zhòng)人有多高興,包括周廣,心裡都有些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石板,特別是皇甫金鷹和瓊水夫人,心頭簡直像壓著一座大山。
瓊水夫人讓喬總管在皓月宮的冰窖裡做了間冰室出來,又在冰室裡置了張冰牀。火龍真氣是熱屬,冰室裡強烈的寒氣或許能對其產(chǎn)生些抵制……這是瓊水夫人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了。
於是,皇甫然州回來第二天,就住進(jìn)了冰室。
也許真是時候到了吧,這幾日,皇甫然州微微已能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有兩股真氣在流動。
盤坐在寬大的冰牀上,皇甫然州雙臂臥膝兩目微閉。雖然自己不受影響,但從侍立在冰室外的女婢僕人們身上穿的厚厚的絨衣和披風(fēng)可以看出,這冰室還是很冷的。
姑母說,大概就是十天之後,火龍真氣會第一次衝騰回脈。不過皇甫然州似乎並不怕,婢女們每日去冰室給他送水送飯,他的神情都很從容安詳。
冰蕊雪蓮已成功採回交給姑母,皇甫然州也算完成了一樁心事。
忽然想起在雪海冰原時同行的回鶻人調(diào)笑皇甫然州的一句話“你們中原是不是有句俗話叫‘色字頭上一把刀’”,記得當(dāng)時他自嘲地笑笑然後轉(zhuǎn)過了頭去。
因爲(wèi)瓊水夫人吩咐儘量待在冰室不要出去,所以皇甫然州自回來那天去過奔月殿後便再沒去過奔月殿。那天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躺在牀上的周曉迷容顏已復(fù)靜謐安詳,心裡說不出的動容和寬慰,原本疲累不堪的軀體一下子竟不累了。雖然不忍移開視線,但當(dāng)時在場人很多,他不能一直盯著周曉迷看,最後連“她幾日能醒來”都還沒問出口,就被姑母吩咐著被妹妹拽出去吃飯沐浴了。
因爲(wèi)有天玉大魔丹護(hù)體,所以周曉迷這幾月雖說不能醒來但也狀態(tài)良好。瓊水夫人以冰蕊雪蓮爲(wèi)主藥並輔以人蔘煎了湯讓鷫鸘餵給周曉迷喝下。不愧是仙株,神效驚人。第一天,周曉迷腦後原本已斷裂壞死的細(xì)末神經(jīng)便全部修復(fù)。第二天,鷫鸘無意間碰到了周曉迷的手,雕像般寂然不動躺了四個多月的周曉迷手指居然在微微顫動。第三天,在周廣鷫鸘明珠炎牙雷煞鬼王大莊小莊(瓊水夫人和皇甫金鷹不知什麼原因,自皇甫然州回來後便沒再來過奔月殿)等衆(zhòng)人期盼的注視下,周曉迷睜開了她那長閉了四個月的翠玉般晶瑩的眼睛。周廣看到周曉迷睜開眼睛,欣喜若狂,抓起周曉迷的手親了又親。明珠炎牙和雷煞鬼王也是喜不自勝。但可能是長夢初醒吧,周曉迷狀態(tài)並不怎麼好,目光渙散神情恍惚,被扶坐起來後盯著周廣看了半天,才張嘴吐了兩個字“爹爹……”。但就這一聲有氣無力的“爹爹”,已經(jīng)足夠讓四個多月沒聽見女兒聲音的周廣手舞足蹈了。
想來也是幸運,周曉迷因爲(wèi)早產(chǎn)先天不足,自幼多病幾經(jīng)生死,雖說飽歷劫難,但每一次卻也能逢兇化吉轉(zhuǎn)危爲(wèi)安。
瓊水夫人說,天玉大魔丹是寒屬,冰蕊雪蓮也是寒屬,二者相融,以後的周曉迷怕連骨頭和血液都是涼的了。但原有天玉大魔丹護(hù)體又吸納了冰蕊雪蓮,周曉迷的身體已是脫胎換骨,以後病痛不擾百毒不侵。
皇甫然州頂著厲火燒骨的壓力吞下火龍珠遠(yuǎn)赴雪海冰原就是爲(wèi)採回冰蕊雪蓮救周曉迷醒來,可不知爲(wèi)什麼,周曉迷醒來那時,除了皇甫金鷹和瓊水夫人,他也不在旁側(cè)。
鷫鸘端著一隻托盤走進(jìn)冰窖,托盤上是一碗枸杞山藥羹。冰窖寒冷,隨行的女婢在她進(jìn)入冰窖時輕輕幫她添了件狐皮披風(fēng)。
鷫鸘來到冰室,哥哥正在冰臺上打坐,見她進(jìn)來,才慢慢睜開眼睛。
鷫鸘將還熱氣騰騰的枸杞山藥羹送到哥哥面前,“趁熱喝吧,冰室寒氣太重,一會就涼了。”
皇甫然州接了小碗,才喝了一口,便低聲問,“她醒了麼?”
“醒了。”
“情況如何?”
“昏睡太久,剛醒來難免有些思緒無主神志不清,焉焉的,呆呆的,還不太會說話。”鷫鸘見哥哥的神情有些凝重了,忙又補充道,“不過一醒來就知道要東西吃,吃得還不少……”
昏迷了四個多月突然醒來,的確是需要些時日緩緩的,皇甫然州也能理解。
“她還需幾日能恢復(fù)神智?”
“冰蕊雪蓮是仙株,效力驚人,應(yīng)該兩三天即可。”
皇甫然州暗自寬了下心,沒說什麼,繼續(xù)喝起羹來。
鷫鸘走近冰臺,坐到哥哥旁邊,“哥哥如此掛念,爲(wèi)何不自己去看…”
皇甫然州神色未變,卻淡淡呼了口氣,“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太想見我。”
皇甫然州還記得當(dāng)日在永州郊外時,他抱著被月神劍砍中的周曉迷來到一處草地欲爲(wèi)她緩解傷情,原本應(yīng)該早已沒有反抗能力的她竟從他懷裡掙脫還一把將他狠狠推開,最後還是她暈倒在地他才能強行帶她走的,可見那時她對他是何等惱恨和抗拒。
雖說時隔已久,但那事她終還是會回憶起來。周曉迷和威遠(yuǎn)鏢局的事的確是過了,但周曉迷和他的事還沒過。周曉迷也的確是醒過來了,但她憑白被砍一刀,她絕不可能就這麼算了的。
周曉迷註定還得跟他鬧一場,不然這事不會完。
此時,如果他不出現(xiàn),爲(wèi)了身體健康,周曉迷勉強還能安下心在奔月殿靜神休養(yǎng),但如果他出現(xiàn),周曉迷心中積埋的怨氣定會頓時被他勾起來。
皇甫然州緩了口氣,將已喝完的羹碗遞迴給妹妹,“讓她先安心休養(yǎng)一陣子吧,我就暫時不去攪擾她了。”
鷫鸘接了羹碗放回托盤上,眸色微微一沉。她知道哥哥的意思,哥哥覺得周姐姐還是會因爲(wèi)永州郊外那事責(zé)怪他。
“我覺得,”鷫鸘望著哥哥,輕聲道,“周姐姐雖驕烈,但她也不是那樣薄情冷漠之人,她若知道你爲(wèi)她吞下火龍珠遠(yuǎn)赴雪海冰原,她一定不會再怨你當(dāng)初打傷她了。”
皇甫然州微微一笑,搖頭不語。
稍許沉吟,皇甫然州對妹妹又道,“據(jù)說食下冰蕊雪蓮後身體會有所變化,她若問起,不必隱瞞,告訴她是因冰蕊雪蓮之故……但火龍真氣的事,就不要告訴她了。”
哥哥這話,鷫鸘倒有些意外,“這是爲(wèi)什麼?你不是怕她怨恨你麼,告訴她這些,她就不怨恨你了…”
皇甫然州沒說什麼,只意味深長地吸了口氣。
鷫鸘的說法本沒錯,多告訴周曉迷一些皇甫然州的付出以抵消她心中的怨憤,一般來講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只可惜周曉迷的心思向來不能用一般規(guī)律去揣摩。
記得在最初時,就是因爲(wèi)他在神兵山莊救了被毒鏢打中的她,後來纔有了爲(wèi)還人情她在長瑛別院偷虎牙石助他脫險的事。周曉迷說過:她不喜歡欠別人東西,特別是人情。皇甫然州是瞭解周曉迷的,莫名其妙被砍一劍,已經(jīng)很鬱憤了,醒來後莫名其妙被告知自己憑白又受別人這麼大個恩情,這樣一來,責(zé)怪也不是,感念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怨不能痛快怨,恨不能痛快恨,豈不更加鬱悶?
最重要的,他做這些事真不是爲(wèi)了讓周曉迷感激他什麼。還有,周曉迷是個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的人,雖說發(fā)生這些事非她所願,但她若知道自己爲(wèi)她從此都將煎熬在火龍真氣的烈焰中,她必然也會有壓力的。
皇甫然州目光真摯望著妹妹,“答應(yīng)我,不要把火龍真氣的事告訴她,你不要說,也讓他們不要說……”
鷫鸘從來不會違逆哥哥的心意,上次哥哥要去雪海冰原她都沒有去勸阻,這次當(dāng)然也不會勸阻。她也能理解哥哥的想法,只是心裡莫名地酸楚抽痛。
“怎麼了?”皇甫然州見妹妹神思哀婉眼中隱隱有淚光閃動之態(tài),便摸著妹妹的臉,柔聲問。
鷫鸘將視線從皇甫然州身上移開,有些哽咽道,“這幾日,師父和義父一直在經(jīng)樓裡找能剋制火龍真氣的辦法…”
皓月宮有個經(jīng)樓,雖不如朱儀殿藏書樓那般博大浩渺囊盡世間絕學(xué)經(jīng)典,但瓊水夫人和皇甫金鷹在江湖歷經(jīng)半世也收藏了些遺蹟古籍。這幾日,皇甫金鷹和瓊水夫人在經(jīng)樓裡,把翻過的沒翻過的都又拿出來翻了一遍,生怕自己粗心晃眼遺漏了哪一條哪一款……
對於吞下火龍珠的事,皇甫然州至始至終無怨無悔,唯一感覺歉疚的就是父親和姑母。爲(wèi)人子侄者,牽累長親擔(dān)憂掛心,大不孝也……但他實在也是無奈沒有辦法。
“若能找到,早就找到了。”皇甫然州緩緩嘆了口氣,“你去幫我勸勸父親和姑母吧,半月也才一天而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鷫鸘避開哥哥的柔和的目光,一滴晶瑩的淚珠已掛在眼角,“哥哥下半輩子都要住在這冰室裡了麼…”
“若上天垂憐,定會恩賜解難之法,若上天不垂憐,也許這就是我的命了吧。”皇甫然州溫柔地伸手拭去妹妹眼角上那顆就快要掉下來的淚珠,“你也不必爲(wèi)我傷心,住哪裡不是住,我在這冰室裡,是不冷的。”
“哪裡是冷不冷的事……”鷫鸘說著,一滴更大的淚珠又涌出來。
雖然傷心,但鷫鸘又明確地知道,事已至此,一切都無可改變,只能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