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土堆起落云山,靈磚砌成懸龍寺。每朝晨鐘空明響,喚回多少迷夢人。
這是流傳在落云山腳下街頭巷尾的幾句話。
落云山方圓數十里,很多人從一出生就知道落云山上有個懸龍寺,是個最神圣慈悲,最接近極樂世界的地方。每年不同時候還能看見懸龍寺的僧人們下山來徒步修行。那些沒有頭發、穿著布衣的僧人,一個個慈眉善目,路上遇到雞犬會讓路,遇到老者會行禮。懸龍寺的僧人們還經常將山上種好的菜蔬背下山來賣,換些米糧、布帛等物品。懸龍寺的菜蔬時鮮便宜,每每背下來不到一個時辰就會被搶光。懸龍寺的僧人還從不白受人恩惠,曾經一個小和尚在一戶人家討了碗水喝,留下了只平安符才離開。
此外,人們對懸龍寺武僧印象尤其好。落云山所處的這塊區域,東面有條江流穿行而過,江水洶涌而寬大,人們想開條水渠把江水引過來以便日后飲用和灌溉。懸龍寺知道后就讓武僧下山幫忙,一個個看似斯文秀氣的僧人搬起石頭、挑起土筐輕松利索,箭步如飛。懸龍寺還常讓武僧下山教老者們學習舒筋活骨操以強身健體,人們對此贊不絕口。
一直,懸龍寺就這樣和周邊的人們安然互重地共存著。
對于懸龍寺,年紀大一點的人還知道七大禪僧。當時的掌寺主持還是見慈大師,一個頭發花白、長須及腰的老和尚,會講經,懂醫理,通天曉地還武功高強。經常看見病入膏肓的人被抬進懸龍寺,幾個月后生龍活虎地下山回家了。見慈大師說今年風調雨順就一定風調雨順,說今年有洪澇就一定有洪澇,從未有過失誤,一度被稱為活佛。
也是歲月無情,如今的七大禪僧,見寧大師病死了,見智、見善、見玄大師圓寂了,見慈、見凈、見明大師也老了,不問世事了。現在掌寺的是一個叫尚真的大和尚,就是那個病死的見寧大師的首席弟子。但這點人們是有些意外的,見寧大師生前和善至極,也很愛說話,但他這位徒弟卻給人以深沉之感,六十多歲,麥黃皮膚,披著袈裟,經常見他走在最前面領著眾僧徒步修行,卻是個寡言少語,冷眉冷眼的人。
在寺里,僧人們每天依然很有規律地作息,晨起練功,念經打坐,勞動休息。雖然現在的主持尚真和尚是那種深沉少語的性格,但僧人們還是很敬重他,他雖沉默寡言,但做事還算周到,也很關愛同門。如今見慈、見凈、見明大師都老了,寺中事務全靠他一手操持,也井然有序,沒出過差錯。
不過一直也有些事,大家很不解,寺內也諱莫如深。見慈、見凈、見明三位師祖現在基本上都待在自己的禪院里,不出門,也不輕易見人。特別是尚真主持,作為現在的掌寺,見慈大師居然從未傳見過他,算起來,尚真主持已經有十二年沒踏進過見慈大師的禪院了。還有,后山那個羅漢洞,天天派人過去送飯,也不知道關的是什么人,年紀小一點的和尚偶爾問起,年紀大一點的就直接說“不該問的不要問”……
兩天一夜的奔馳,皇甫然州和周廣終于到達落云山下。為了不惹眼,他們直接繞進了后山,將馬拴在路邊,便開始上山。
周廣手里拿著假的鎮魔鎖,走向羅漢洞,心里開始波濤翻涌。這些年來他想方設法制造機會,苦苦等待,就是為了能再見一面結義大哥,今天終于就要見到了。他有些激動,馬上就能如愿了。他開始想象,楊大哥如今長成了什么樣子,一會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場面,現在的自己,楊大哥是否還能認出來……他甚至有些后悔沒帶周曉迷過來,楊大哥若是見到已然長大且亭亭玉立的周曉迷,該多高興……
“一會我劈開鎮魔鎖,你就進去,我在門外給你望風,你敘完舊就趕緊出來。”皇甫然州提著月神劍走著,說。
“好小子,虧你幫我這個忙,不然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進得去羅漢洞,”周廣拍了拍皇甫然州肩膀,笑著,臉上盡是喜色,“以后朱儀殿的門隨時為你敞開,你若有難處,盡管來找我,這天底下還沒有我擺不平的事。”
“呵呵,”皇甫然州輕扯了下嘴角,“你以后別再纏著我,我就謝謝你了。”
“別這么說嘛,賢侄,以后沒事常來串門嘛,就當來看看曉迷了,要多接觸她才會喜歡你嘛……”
提起周曉迷,皇甫然州一時語塞,不知再說什么,也不想被周廣調笑,瞬間加快了腳步,將周廣甩在后面。
“哎,賢侄,賢侄…”周廣追上去,“大家都是男人,害什么羞啊?”
皇甫然州見周廣追過來,直接跑起來。
“唉,賢侄,等等我…”周廣又攆過去。
時值仲夏,落云山上枝木蔥蘢,蒼翠如碧。陽光透過樹葉縫隙一縷縷射下,地面光影交雜,草木茂密處窸窸窣窣,高枝亂杈上嘰嘰喳喳。
皇甫然州和周廣順著上山的小道一路走著,終于來到一處臨著石壁的空地,周廣示意皇甫然州停下。
周廣望著石壁,早已藤草爬滿,下方一扇兩人高的鐵門深嵌壁中,鐵門緊閉著,只右下角開出一個小口作送飯之用。鐵門上一把金色龍頭大鎖十分顯眼地掛著,上方“羅漢洞”三個石刻字長滿青苔,依稀還能認得出。
“楊天王就在里面?”皇甫然州望著鐵門,問。
“嗯。”周廣凝視著大鎖,點點頭。
“你躲開一點。”皇甫然州一邊開始拔劍,一邊示意周廣走遠一些。
周廣朝后大退了幾步,皇甫然州抬起月神劍,拔出劍體,迎著太陽,月神劍碧光灼眼,劍氣懾人。
皇甫然州對準鐵門上那把龍頭大鎖,用力一揮,周廣只覺地面一震,一股飛塵襲面,大鎖隨即砰然炸開,哐當落地。
“還不快進去。”皇甫然州朝洞里給了周廣個眼色。
周廣看著那把金色大鎖被砍成兩半躺在地上,欣喜異常,趕緊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定了定神,然后邁著大步朝洞里走去。
皇甫然州收起月神劍,朝四周張望了下,看是否被人發現。他很欣慰,也算是幫周廣遂了一樁心愿。
“啊!”皇甫然州正想著,只聽洞里傳出了一聲周廣的大叫,又震驚又痛心那種。皇甫然州頓覺情況不對,扭頭也跑進洞中。
“怎么了?”皇甫然州進到洞中,只覺一股陰森之氣侵襲過來,一個寬大且陰暗的石洞,四壁紋滿面目猙獰或站或臥、或拿神器、或騎神獸的各式羅漢像。洞中央一人趴在地上,瘦骨嶙峋,衣衫襤褸,雙腿畸形,足有一人長的頭發鋪在地面,聽見有人進來,微微動了動。
“楊大哥?是你嗎?”周廣朝四周望了望,沒有別人了,便朝地上的人叫了聲。周廣瞪圓了眼睛,腦子轟鳴混亂起來,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地上這個半人不鬼的人就是他日夜牽念的楊大哥。
地上那人聽見周廣的聲音,激動起來,雙手撐著地抬起頭,嘴里“嗯嗯啊啊啊” 叫喚不停,還在地上摸來摸去。
周廣蹲下身,撥開那人頭發,瞬間瀕臨崩潰全身打顫。楊柯額頭上應該有道劃痕的,那是他以前給搖籃里的周曉迷喂藥的時,被哭鬧的周曉迷抓的。如果不是在這人額頭上看到了這道劃痕,周廣怎么也認不出來這就是當年威風八面,勇猛神武的楊大哥。
皇甫然州走過來,雙目凝滯,也極為震驚,眼前這人滿臉泥土,眼角掛著兩道刀痕,已是面目全非,在地上不停摸索著的黝黑的手如同從地獄里伸出。
“楊大哥,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周廣身如電擊般抽搐心如箭穿般絞痛,還接受不了這個狀況,他以為他走進來看到的會是個衣衫整潔,身體康健的楊大哥,他還提前準備了好多話想對楊大哥說,此刻千言萬語全部壓在心里被眼前的一幕撞擊得支離破碎。
周廣抓起這人不停摸索的手,一雙長滿老繭的慘不忍睹的手,又看看這人眼角的刀痕,“楊大哥,你是不是看不見了?”周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痛欲裂。
“啊啊嗯嗯啊。”這人嘴里還是一直這么叫喚著,也不說話,只慢慢捏著周廣的手,然后將周廣的手指伸進自己嘴里。
然后,周廣腦子直接蒙了,再一次被萬箭穿心,因為他頓時明白了楊大哥為什么一直“嗯嗯啊啊”卻不說話,因為楊大哥沒有了舌頭……
此刻,周廣像是被一根鐵棍猛擊了腦袋,天昏地暗,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皇甫然州看到周廣蹲在那人面前,摸著那人的臉,愣了片刻,然后周廣的眼神就慢慢變了,從震驚訝異變得憤怒恐怖。
周廣又看了看楊大哥拖在后面的兩條已然畸形的腿,此刻的他似乎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比剛才冷靜了許多,不過皇甫然州看到,周廣眼神中投射著能刺傷人的寒光。
周廣扶著楊柯的身體,捧著楊柯的臉,似在問楊柯,又似在自言自語地道,“他們當年是不是挖了你的眼睛,拔了你的舌頭,還打斷了你的腿才把你關進羅漢洞的?十幾年來除了給你送飯,就對你如棄敝履般不管不問了。”
楊柯還是說不出來什么,只是死死抓著周廣的手,身體不停抽搐著。
周廣面無表情,又沉默了會,然后輕輕放開了楊柯的手,“你稍等我一會,我出去一下馬上回來,一會帶你回家。”
周廣放開楊柯,站起身便欲轉身出去。
“你去哪?”皇甫然州伸手攔下周廣,周廣隨即扭頭瞪了皇甫然州一眼,毫無準備的皇甫然州登時全身一顫向后退了半步,他看到周廣那雙眼睛仿佛住著幽靈,陰寒恐怖的眼神中充滿了憤怒和殺意。皇甫然州后背一涼,周廣那雙死神般的眼睛,讓他感覺一場災難即將降臨,“你是不是要去懸龍寺?”
“與你無關,你無需多管。”周廣凜然推開皇甫然州。
“我知道你現在很生氣,懸龍寺答應你會善待楊天王,可楊天王現在卻是這個樣子。”皇甫然州又攔住周廣,“但請你冷靜一點,懸龍寺向來信守承諾,這事會不會有什么誤會?”
“我勸你現在趕緊離開。”周廣此刻已然被憤恨吞噬,神情陰冷地可怕,“你現在離開,我會跟懸龍寺的人說是我自己打開的鎮魔鎖,沒有人會懷疑到你頭上。否則,一會我可管不了你。”
“你要屠寺?”皇甫然州生出一種極不詳的預感,他知道周廣是有這個能力的,而且以他現在的心情也完全有這個可能,“你冷靜點,先把事情弄清楚。”
“你管不著。”周廣又推開皇甫然州毅然朝洞口走去。
“不行,我不能讓你去!”皇甫然州再次攔上去。雖然楊天王的狀況他也很難過,他也不明白這到底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攔住此刻已沒有理智的周廣,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躲開!”
“你冷靜點!”皇甫然州抓住周廣的手臂。
“閃開!”周廣用力扯出自己的手臂又繼續前行,不過皇甫然州隨后又站在他面前,周廣向左輕挪兩步,一掌朝皇甫然州拍了出去欲逼開皇甫然州,但皇甫然州閃身躲過后又立即轉了回來。
周廣繞開皇甫然州,他知道皇甫然州想阻止他去懸龍寺,但他現在真的很憤怒,曾經與他出生入死的楊大哥成了廢人,他滿腔怒火,他必須要去懸龍寺要個說法。
周廣武功蓋世天下第一,皇甫然州定然是攔不住的,周廣也不想打傷皇甫然州,跟皇甫然州過了幾招后就直接點了皇甫然州穴道。
“你不要去,”皇甫然州被點了穴道后動彈不得,他也知道憑他怎么可能攔得住周廣,但他知道周廣此時情緒完全失控,他是領教過周廣的能力的,以周廣現在的狀態去了懸龍寺,場面根本無法想象,“你不要去,我覺得這事肯定有內情,你應該先弄清楚,莫傷了無辜。”
周廣當然是聽不進什么的,他再沒開口,只回頭向楊柯又心痛地看了眼,然后便扭頭走了,一雙眼睛瘆人得可怕。
皇甫然州看著周廣走遠的背影,焦急萬分,但他又行動不得。皇甫然州心如火燒,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楊天王被迫害至此,他也很意外很震驚很難過,他也沒法給周廣解釋什么,但周廣悲憤至極此去懸龍寺若場面失控大打出手鬧出人命來,這事真的就不好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