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溫不棄回來了,那鏢頭一家就可以下葬了。第二天,溫不棄披麻戴孝走最前面,親自護送父兄家人的屍體上山。隨著黃土一點點淹沒木棺,那所有的無奈,所有的傷痛,所有的罪孽,至此都隨著一起葬進地下。
爲保全溫家名節,皇甫金鷹和陶無疆會對外隱瞞真相,至於那個替罪的周曉迷,皇甫金鷹想著有瓊水夫人照料,應該也出不了事。
雖然已經能確認是南康王府掃滅的威遠鏢局,但溫不棄絲毫沒有要找南康王府再追究的打算。一來他沒有那個本事,二來鏢局本身也有過錯。這是一場冤孽,可憐了那幾百名至死都不知情的無辜鏢師和家僕們……白色的紙錢漫天飄飛如雪,就讓一切都到此爲止吧。
如今陰鬱清肅的溫不棄與之前那個不務正業玩世不恭的浪蕩公子如換了個人一般,看得皇甫金鷹和陶無疆陶賢心裡皆不是滋味。但又有什麼辦法呢,有些事,改變不了,也沒人能替他承受。
威遠鏢局敗落,皇甫金鷹本打算讓溫不棄以後來皓月宮居住的,在他眼皮底下,他也方便照顧。但溫不棄執意要回之前待的那個寺院去,說會帶發出家,以後日日誦經唸佛,超度亡靈,替父兄贖罪。剩下的幾十名鏢衆,最後決定跟陶無疆和陶賢去洪州聽波莊,皇甫金鷹雖還是很想讓他們來皓月宮,但也沒強求。
料理完後事,又依依難捨敘談了好長一段時間後,該回宮的回宮,該回莊的回莊,該回寺的回寺,各自分手而去。
再說皓月宮這邊。瓊水夫人將治月神劍傷需要用到的幾味重要藥材煮了湯給周曉迷服下,想看看依周曉迷的體質能將藥性接受到什麼程度。她對周廣皇甫然州和鷫鸘說,等四天之後,如果能看到周曉迷指甲變黑,就說明她的身體是可以吸收藥性的,若是隻能變灰或根本就不會變化,那她也束手無策了。
於是,這四天,周廣天天守在女兒牀前,隨時都拿著女兒的指甲看,期待著她指甲上的顏色慢慢由淺轉深。因爲奔月殿裡的牀上放著周曉迷,於是皇甫然州暫時搬去遊香臺住了,不過也就是在遊香臺睡個覺而已,因爲他每天晨初就會去奔月殿,在奔月殿站到晚上纔會回來。可能因爲君子矜持吧,皇甫然州並未表現地像周廣那麼焦急關切,但隨時跟在他後面的無傷和無刃知道,他真的很在意,這四個晚上,他沒有一天是睡著了的。
看見女兒的指甲上慢慢浮起顏色,周廣心裡抑制不住地高興,特別是看著那顏色由淡轉深,周廣喜不自勝,皇甫然州鷫鸘、雷煞鬼王明珠炎牙、喬不秋,一應上下都欣喜莫名。
不過,到了第三天,這種欣喜就停止了。周曉迷指甲上的顏色停留在灰色的階段不再加深。
一直到第四天,周曉迷的指甲都是灰色的,並未變黑。
“唉,”瓊水夫人坐在牀邊,拿著周曉迷冰冰涼涼的手,看著周曉迷那灰色的指甲,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看來,這是天意啊……”
“燕子,”周廣顫抖著嘴角,一把抓住瓊水夫人的手,“你不是說若有七成以上,也是可以的嘛…這應該有吧…你再想想辦法,再想想辦法。”
“這哪裡有七成以上,勉勉強強也就六成而已啊。”瓊水夫人撥開周廣的手,口氣輕鬆,與牀邊衆人凝重的神情形成鮮明對比,“她身體不受藥力,我也無可奈何……我彈琴彈得再好,她是個聾子,我能怎麼辦?”
“姑母,”皇甫然州目光苦痛,心裡已慌成一團,“姑母,求姑母再想想辦法。”
“師父,”鷫鸘眼角似乎已有淚光點點,“師父,求求你,救救她吧。”
瓊水夫人深深看了眼衆人,臉色也沉下來。她默然了會,鄭重道,“我最多可保她性命不死,但她可能永遠醒不過來了。”
因爲瓊水夫人此刻表情肅然,於是衆人知道,既然話她這樣說了,那這就已是她能所及的極限。
“她身體本就虛弱,被月神劍的劍氣傷盡經脈臟腑,有天玉大魔丹護著才撐到今日。”瓊水夫人口氣鄭重,“我可用藥治癒她身上所有傷勢,保她性命不死,但她後背和頭部有些神經損傷實在細微且藥力不及,恕我無能爲力。”
一句話像一道驚雷般劈到衆人頭上。
“性命還在,卻又醒不過來,”周廣眼圈開始泛紅,目光呆呆的,“那她以後豈不像活死人一樣?”
“唉,”瓊水夫人摸著周廣肩膀,似乎想安慰周廣一下,“你也不用這樣,好歹人還是活的嘛。”
“活的?”周廣明顯更激動了,“醒不過來,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周廣似乎魂都已經丟了,僵僵地站起來,忽覺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余光中,他似乎看見就皇甫然州就站在旁邊……他心頭一緊,猛然發瘋似的直衝過去一把掐住皇甫然州的脖子,一雙眼睛冒著能灼傷人的火光,“你!都是你,都是因爲你!”
喬不秋和鷫鸘頓時慌亂無措,忙起身去試圖分開他們。
皇甫然州抓著周廣的手,只覺一口氣已上不來,脖子都快斷了。但皇甫然州並未反抗,此刻他的心裡也很亂。不知爲何,當姑母說出那句周曉迷“可能永遠醒不過來”的時候,他腦子一片空白,瞬間什麼都聽不見看不見了。
“放開我哥哥!”鷫鸘努力掰著周廣死死卡在皇甫然州脖子上的手,大喊著。不過周廣真是想殺了皇甫然州似的,任鷫鸘喬不秋一起上前都拉不開。
“住手!”瓊水夫人大喊一聲,“成什麼體統!當我是死人啊!”
到底是瓊水夫人,混亂不堪的場面瞬間鎮靜下來,連周廣也安靜下來,不過他的手依然掐在皇甫然州脖子上沒鬆開。瓊水夫人起身上前,將周廣從皇甫然州身邊扯開。
接著,屋子裡便是一陣壓抑的僵滯。
周廣一雙眼睛裡噴射的是能燒死人的火焰,一旁的明珠炎牙,雷煞鬼王也都神情複雜,強抑著胸中的沉痛。
皇甫然州雙眼空洞,雙臂僵直撐在柱子上。呵呵,“再也醒不過來了”,難道周曉迷以後都不能再睜開眼睛了麼?他登時追悔萬分,因爲覺得姑母能治月神劍傷,他才下手砍傷周曉迷的,如果早知是這個結果,他無論如何不會那樣做。
“夫人,”好一陣僵滯後,穆元雄忽然朝瓊水夫人喚了聲,“四大仙株中,雖然扇葉靈芝,龍鬚人蔘,靈蛇花都已被周殿主服用,不是還有冰蕊雪蓮麼?”
穆元雄說的這個冰蕊雪蓮,與扇葉靈芝、龍鬚人蔘、靈蛇花並列四大仙株,是四大仙株裡最具神效的一株。不僅能返本固源起死回生,且人若食下冰蕊雪蓮,延年益壽百毒不侵。
“冰蕊雪蓮…”瓊水夫人目光微凝,喃喃地念了句這個名字,“冰蕊雪蓮是極寒之物,天玉大魔丹也是極寒之物,二者正好相通相合。若能得冰蕊雪蓮,自然是極好……”
“姑母,”瓊水夫人話音剛落,皇甫然州心頭一動,像看見了曙光一般,“姑母可知此雪蓮具體在何處,我去尋來。”
瓊水夫人深深看了皇甫然州一眼,並未說話。
“姑母。”皇甫然州焦急著又叫了一聲,不知爲何,他一直自持的君子之禮也顧不得了,急切之情溢於言表。
“冰蕊雪蓮在極北苦寒之地,那裡浩瀚雪海千里冰原……”瓊水夫人目光沉沉,“你是去不得的。”
“不就是雪海冰原麼?”皇甫然州不以爲意,“只要不懼路途遙遠,不畏風雪寒冷,有何去不得?”
皇甫然州對這方面沒關注過,所以有些還不太清楚。
“哥哥有所不知,”鷫鸘一雙汪汪的眼睛投向哥哥,沉聲道,“那雪海冰原,不比咱們這裡。那裡遍地冰封,杳無人煙,氣候惡劣,異常寒冷,厲風強勁,雪飄不休,還常有碩大兇狠的雪狼成羣出沒……數百年來,爲尋冰蕊雪蓮,不知多少英雄好漢葬身雪海冰原……”
皇甫然州頓了頓,眼神經一瞬的黯淡後又轉明亮,“人命關天,就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啊。”
說話中,瓊水夫人不知何時已走至窗臺邊,一雙眼睛幽幽地望向遠方,似乎在回憶著什麼。良久之後,她慢慢道,“雪海冰原,冰天雪地,萬里無垠,冰蕊雪蓮就長在雪海冰原最中心的那座冰崖上。雪海冰原,還有一個名字,叫‘白色地獄’,它之所以令人畏懼,不是因爲嗜血兇猛的狼羣,不是因爲天塌地陷的雪崩,也不是因爲足以捲走一切的風暴,而是因爲它的寒冷。”瓊水夫人說著,不覺收了收臂膀,似乎已感覺到那種寒冷,“雪海冰原很冷,而且越往深處走就越冷,那些葬身雪海冰原的屍骨,有喪命於狼羣的,有淹沒於雪崩的,有窮途於風暴的,但最多的,應該還是被活活凍死的。雪海冰原非常冷,那種冷,鑽心徹骨。從邊緣起至最深處需要走兩千里路,但一千里處就已是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瓊水夫人說著,轉過臉來,“總而言之,就算排除萬難,也不可能到達雪海冰原最深處的,因爲最深處那種寒冷,早已是凡胎肉體所不能承受。”
瓊水夫人這番話,周廣很有感觸。爲修練《尼南經》,他前後曾七次派人前往雪海冰原,總共派出去三百多人,沒有一個回來的。
“一千里…”皇甫然州喃喃道,“就沒有人走過了那一千里嗎?”
“有…”
“誰?”
“我。”瓊水夫人晶瑩的眸子閃了閃,彷彿眼前已出現雪海冰原的場景。
衆人驚呆了,連鷫鸘都不知道,師父去過雪海冰原。不過周廣知道,周廣還曾擔心過她去了回不來勸她別去。
“十幾年前,爲尋冰蕊雪蓮我曾三次踏進雪海冰原,”瓊水夫人開始回憶那時候,“第一次走了八百里,第二次走了一千二百里,第三次走了一千五百里……但最終還是因爲承受不住那種寒冷,回來了……我是迄今爲止去雪海冰原走得最深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走過了千里還活著回來的人。”
皇甫然州瞬間看到了希望般,“既然姑母說一千里已是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那姑母爲何能走過那個極限?可見那個極限還是可以攻克的。”
“因爲我是醫者嘛,”瓊水夫人莞爾一笑,“去雪海冰原之前,我會配出很多湯藥丹丸調理自己的身體,讓自己的身體與別人不同,使自己充滿火氣和熱量能抵抗更嚴酷的寒冷……但無論我醫道如何精絕,百般手段使盡,到一千五百里那裡,也是我的極限了。”
瓊水夫人這樣一說,那個冰蕊雪蓮的希望基本也就破滅了。連瓊水夫人這種程度的醫者都想不到辦法走入最深處,別人還能有什麼幻想。
“不,”周廣一拳狠狠砸在柱子上,努力控制著心裡的絕望,“不,一定還有辦法,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可以救我女兒的。”
對周廣來說,這種就要生離死別的場景他並不是第一次經歷了。周曉迷是個早產兒,先天不足,生下來第二天就開始生病,吃藥比吃奶還多,當年周廣和楊柯爲了保下週曉迷,可謂想盡辦法絞盡腦汁。有很多次,周曉迷心衰力竭就要保不住了,那場面就和現在一樣……
“你若非要救你女兒,”瓊水夫人見周廣神思哀絕,有些不忍,壓了壓心中的悲愴,有些並不情願地道,“確實也還有個辦法。”
聽瓊水夫人這麼說,周廣自然又升起一絲希望,忙問,“你說,什麼辦法。”
瓊水夫人避開周廣的眼神,“這個法子,你要吃些苦。”
“哎喲,我還怕吃苦?”周廣很是急切,“當年我和楊柯闖茅山巖陵,無異於闖地獄閻羅殿,不是都過來了麼?我還怕吃苦?”
瓊水夫人目光低垂,似乎並沒有在聽周廣的話。她暗自又壓了壓心裡的不平,道,“我手上有一顆火龍珠,你若願意,我可以把它給你。你吞了它,它會在你體內形成一股火龍真氣,讓你渾身像包圍著一團烈火,再也不畏那雪海冰原的寒冷。憑你的本事,狼羣風暴根本不足爲懼,只要攻克了那地獄般的寒冷,取回冰蕊雪蓮不是易如反掌?”
瓊水夫人這番話,無異於直接指出了一條通往冰蕊雪蓮的光明大道,可不知爲何,衆人聽了話,心中的緊張依然沒有緩解。
因爲衆人聽得出來,瓊水夫人說這些話時,語氣很沉重。她之前三次前往雪海冰原,可見她對冰蕊雪蓮的熱衷。衆人都不傻,既然她手裡有這麼好用的神珠,那她自己爲什麼不用?
“師父,既然您有火龍珠,也知道用火龍珠可以抵禦雪海冰原的寒冷,那您自己當初爲什麼不用呢?”鷫鸘替大家問了這個讓人很疑惑的問題。
“太極致的東西,都會有弊病。”瓊水夫人深吸了口氣,開始說重點,“火龍真氣一旦在體內形成,就不會消散。火龍真氣雖爲一股,卻有兩脈,在體內遊走,每半月爲一個週期。每至週期時,兩脈真氣會相互摩擦衝撞,爲期一天,屆時,烈焰灼心,厲火燒骨,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瓊水夫人眼底浮起一絲悽楚,“那冰蕊雪蓮再好,我也犯不著爲它去受這罪啊。”
這條通往冰蕊雪蓮的光明大道果然並不光明,甚至還可以說佈滿刀槍荊棘。
氣氛僵滯了一會,不過也只有一會,就在衆人還在被“烈焰灼心,厲火燒骨”瘮得頭皮發冷後背發寒時,周廣和皇甫然州居然同時拉住了瓊水夫人,並說了同樣的話,“把火龍珠給我,我去取冰蕊雪蓮回來。”
同時抓住瓊水夫人後,周廣和皇甫然州驚奇地互相對看了一下,不知是因爲什麼,氣氛又僵滯了。
其實周廣站出來說出這話,還真是沒什麼可讓人驚奇的,周曉迷跟周廣是血親父女,他爲救女兒,上刀山下火海也是讓人理解得通的。但皇甫然州這麼果斷地站出來,就讓人有些震驚了,不僅是瓊水夫人雷煞鬼王等衆,就是周廣都震驚了……周曉迷跟皇甫然州有什麼關係,說白了沒有關係,頂破天就是“皇甫然州戀慕周曉迷”這點關係,可他居然也敢頂著“烈焰灼心,厲火燒骨”的震懾站出來……
看見皇甫然州與自己同時站出來那一瞬,不管女兒是不是被他打傷的,也不管他是不是死對頭的兒子,周廣心底涌起一股能震撼心魂的感動。
以前,大家都只知道皇甫然州愛慕周曉迷,愛慕她的婉轉,愛慕她的美貌。可後來大家也看淡了,自古英雄愛美人,無可厚非,哪個男人不喜歡美女,甚至還將這事說開了拿來戲謔玩笑。但這會,大家莫名震撼,皇甫然州喜歡周曉迷,看來不是人們想象中那種淺淡如水的喜歡,他是認真的,從心裡面的喜歡。
周廣看了皇甫然州一會,壓了壓心裡的動容,將頭轉回來,“燕子,你把火龍珠給我,我去雪海冰原,你把曉迷的傷治好,幫我照顧好她,三月之後,我必返還。”
“姑母,”皇甫然州的聲音很低,但眼神卻極是真切,“此事因我而起,本應由我解決。周殿主雖武功蓋世,畢竟上了年紀,我年紀輕輕,讓他去受這份苦痛,於理不容。”
瓊水夫人看了二人一眼,良久,道,“你們當我說的烈焰灼心厲火燒骨是開玩笑的麼?”
“燕子…”
“姑母…”
“今天就到這吧,”瓊水夫人眼神複雜緩了口氣,突然臉色一變,“鸘兒,我累了,扶我回映月水榭休息。”
鷫鸘還沉浸在雪海冰原引起的一串串悲涼中,聽師父忽然叫了聲自己,忙緩過神來,“是。”
鷫鸘上前,扶住師父的胳膊,瓊水夫人搔了下額前的碎髮,頭也不回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