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已入暑天,太陽到了一年中最厲害的時候,姑娘們都換上了單薄的紗衣,大戶人家都開了冰窖。衡燕山枝木蔥蘢山溪蜿蜒鍾靈秀美,可就是處於這林木掩映中的皓月宮,在這日頭下都顯得焉焉的。
午後,皓月宮奔月殿。
皇甫然州斜躺在鋪著軟褥的長榻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雜書,他修長的手指一頁頁在紙張上撥弄著,書已經看了大半。窗外是烈日炎炎,但因爲奔月殿四面門窗大開通風散氣,再加之無傷一直在旁邊給他打著扇子,所以他倒是不覺得熱。
那日在祭臺上暈倒,因爲不是受傷也不是生病只是體能不支而導致的昏厥,再加之蘭瑤靜和兩位先生調製的湯藥,休養了幾天現在倒是無礙了,只是身子還有些虛弱,還需再延養幾日。
皇甫然州又翻過一頁去,肩上幾縷頭髮滑下來垂進有些敞開的衣襟裡。他臉色還有些蒼白,近幾年,他都還沒像這樣病態憔悴過。
無傷靜靜地在一旁給皇甫然州打著扇子,也不打擾他。
前幾天皓月宮來了一個道童,說是流仙觀玄定真人讓他來給少主送東西的,說著便從身後取出一隻狹長的錦盒,皇甫然州打開錦盒,是當時落在流仙觀沒帶走的《春夜美人圖》和一塊石頭、一隻步搖。皇甫然州對著盒中之物凝視許久,沒說什麼,伸手又將錦盒關上讓無刃收起來了。
說起那日之事他也著實意外,他怎麼也想不到周廣特別是周曉迷會現身。朱儀殿和皓月宮向來不相往來,他長這麼大就沒見過周廣踏足衡燕山。那一刻他心裡真的很複雜,當週廣過來扶他,周曉迷也來扶他的時候,他心中何止是震動。在他去懸龍寺的時候,他便開始覺得人是很複雜的,單純地用好壞善惡去評判一個人其實本身就很錯誤。都說周廣是大魔頭,但他不顧千難萬險也要見楊柯,更在衆目睽睽之下來到衡燕山看自己,這何嘗不是情誼。都說周曉迷是個涼薄之人,但她在長瑛別院送來虎牙石,在祭臺上扶起自己時,又何嘗沒有情誼。
想起周曉迷,他心裡更是複雜如麻。這個女人,她高傲,她嫵媚,她有時候涼薄地讓人心寒,又有時候溫厚地讓人感動。他承認,他的確愛慕她,乃至如今都還不能釋懷。他總是用她高傲冷漠石頭心腸這類似的理由去說服自己忘了她,可她又總是做出些讓他動容的事將他心裡才築起的圍牆一擊而潰。
玄定真人派人送來錦盒,他打開盒子心中便是一顫,他知道他和這個女人不是希望渺茫而是根本不可能,可看到這些東西時,心緒還是不由自主地被牽引。
有些事他不能說,也說不出口,即使說出來也只會讓別人替他擔心。
他只能獨自默默承受。
不過這次跪祭臺還真是英明決策,一場苦情戲堵住了江湖悠悠之口不說,還能趁機和好友相聚。陶賢、溫不棄、蘭瑤先生、靜和先生自上次來後就沒離開,至今在皓月宮已小住半月之久。若不是自己身體抱恙,也沒有這樣好的藉口留下他們。
早上有幾個瓜農來皓月宮,說是今年地裡西瓜長得好,他們從上好的瓜中又挑了幾個最好的想進獻皓月宮給宮主和少主嚐嚐,以謝去年地裡災旱時皓月宮救助之情。皇甫金鷹向來仁善,去年壽州東南部久旱不雨,百畝瓜田長出的西瓜滋味寡淡還皆只如碗盤大小,全靠賣瓜養家的瓜農們正愁苦之際,皓月宮居然派人來收瓜,不論西瓜何等歪劣照市場價一應全收。瓜農們不傻,皓月宮要這吃也不好吃看也不好看的瓜做什麼,明顯就是有意救助。有了這筆錢瓜農們這一年也沒餓著肚子,對皓月宮感恩戴德,第二年風調雨順收成好了,趕緊挑上幾個頂頂好的瓜給皓月宮送來。據說送來的西瓜個大如鬥,味甜如蜜。皇甫金鷹不白收人東西,本還想給瓜農們些銀兩但瓜農們死活不要,把西瓜放在地上又拜了幾拜轉身便走了。
此時,陶賢溫不棄大莊小莊等人正在南苑圍著那幾個西瓜轉呢。
皇甫然州坐在坐榻上看著書,鷫鸘用托盤端著一隻精緻印花的瓷碗走過來。
“哥哥,”鷫鸘朝皇甫然州叫了聲,然後靠著哥哥坐下,“該喝藥了。”
皇甫然州擡起頭,左手拿著書伸出右手端下那隻碗,利落地一口飲盡碗中的湯藥然後又將碗放回去。
“你怎麼不去南苑吃西瓜呢?”皇甫然州看著妹妹,問。
“我才懶得跟他們搶呢。”鷫鸘一臉不屑,“對了,別看蘭瑤靜和兩位先生平時一本正經的,其實也是兩個饞嘴的呢,進了南苑就出不來了。”
“呵呵,”皇甫然州隨意笑笑,“誰還不喜歡吃好吃的呢。”
皇甫然州挪了挪身子,正欲繼續看書時忽聽樓下響起一陣喧嚷,聲音越來越近。一羣人正吵吵嚷嚷朝樓上走來。
“哈哈哈哈,”溫不棄剛上樓便大笑起來,心情看上去十分暢快,“沒想到來皓月宮這麼有口福,還有這麼好的西瓜吃。哈哈哈。”
果然是一羣人走上來,陶賢溫不棄、蘭瑤靜和兩位先生還有大莊小莊,此外還有一個青銅器被四個侍衛擡上來。那青銅器圓桌一般,下面一根盤龍圓柱撐在地面,上頂一個蓮花巨型托盤,托盤四周嵌著寶石,盤裡鋪滿冰塊,冰塊上又放滿切好的綠皮紅瓤誘人垂涎的西瓜。
一直侍立在皇甫然州旁邊的無傷無刃見衆人進來,忙示意侍婢們上茶。
大家並不拘謹,進來後各自都找了凳子坐下,四個侍衛將冰臺置於房間中央後便躬身退了下去。
“哈哈哈,”溫不棄看著冰臺上的西瓜合不攏嘴,“剛纔在南苑陶兄還說沒見著正主不讓吃,現在見著正主了,可以吃了吧。”
還不等衆人說話,溫不棄已將魔爪伸向冰臺上的西瓜,然後挑了塊最大的,一口咬下大半,“嗯,好吃啊,果然好吃,又甜又水又化沙。”
這裡的人都知道溫不棄脾性,也懶得說他了,只無奈笑笑。
皇甫然州見狀,合上書,作了個不滿的表情,“你們吃便吃了,還拿來我這裡做什麼?明知道靜和先生說我身體還未大安,不能吃這冰鎮之物。你們還拿來我這裡,是何居心?”
“話不能這麼說啊,”陶賢壞笑一聲,“這麼好的東西我們豈能獨享?雖說你不能吃,拿來給你看看也是好的啊。若我們揹著你吃了,人家還說我們不懂賓客之禮呢。”說完,陶賢大步走向冰臺,一塊塊將西瓜分遞給衆人。
大莊小莊看上去已經忍了很久了,接了瓜便嘻嘻哈哈狼吞虎嚥啃起來,形象全無。蘭瑤靜和兩位先生還好沒被美食亂了分寸,還是斯斯文文地品嚐。
陶賢給自己拿了塊,又拿起一塊遞給鷫鸘。
“我不要,”鷫鸘搖搖頭,“哥哥不吃,我也不吃。”
陶賢被拒地猝不及防,呆在那裡。
鷫鸘將頭轉向一邊,毫無被美食誘惑的意思。
“唉,這是何苦?”還沒等陶賢再勸說,皇甫然州自己接過那塊西瓜遞給鷫鸘,“等我好了我自己再去找瓜農們要就是了。”
鷫鸘望著哥哥,頓了頓,神色一緩,也接了瓜。
這大暑的天,外面驕陽炙烤著地面,鋪在門前的石板踩上去都是燙燙的。
不過皓月宮畢竟處於山林掩映中,樹蔭層層,泉水清涼,還是十分避暑的。這也是陶賢溫不棄等人久留的一個原因,在這裡環境清幽,好吃好住的,還有友人相伴,太舒適了。
“對了,告訴你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消息。”溫不棄放下手裡那塊啃得只剩皮的西瓜,抹了抹嘴,望著皇甫然州鄭重其事道,“朱儀殿宣佈跟南康王府斷交了。”
“什麼?”皇甫然州正在翻書的手頓在空中,不出大家意料地做了個驚訝的表情,又滯了會,問,“爲何?”
“就是不知爲何,所以才讓人匪夷所思嘛。”溫不棄啃著又從冰臺上拿起的另一塊西瓜,一副閒談似的口氣,“你是這幾日一直待著奔月殿不出門所以不知道。江湖上都沸沸揚揚傳遍了。”
對這突如其來的重大消息皇甫然州還有點不相信,特別是從溫不棄口裡說出的。他坐起來,又朝靜和先生確認道,“確有其事?”
“的確是這樣。”靜和先生點了下頭,“朱儀殿自己宣佈的和南康王府斷交,至於原因,倒並未多說。”
皇甫然州有點哭笑不得,覺得太不可思議。雖然皓月宮跟朱儀殿和南康王府都不存在利益關係,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算不上好消息也算不上壞消息,不過的確也太驚奇和荒誕了些。他眉心微蹙,“他們兩家向來交好,怎麼突然說斷交就斷交啊?”
“就是啊,”溫不棄接著道,“整個江湖跟你的反應是一樣的,百思不得其解。”
陶賢坐在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塊西瓜,也閒聊似的說起這事來,“前段時候南康王府荷花盛開大擺筵席,周廣和周曉迷都去了,但不知爲何並未多逗留,當晚便打道回府了。幾日後南康王爺還派座下愛將祝文遠帶著十幾車禮物去了趟朱儀殿,也沒待多久就出來了,然後第二天朱儀殿便宣佈和南康王府斷交了。”
“南康王府擺宴,作爲賓客前往的周廣和周曉迷就算再忙怎麼也要過個夜,等第二天再辭行方算合理。”皇甫然州根據陶賢提供的信息分析起來,“當晚就走了……南康王府把周廣或周曉迷得罪了吧。”
“我也是這麼認爲的,”陶賢嚥下一口瓜,又道,“當晚他們肯定發生了衝突,所以周廣和周曉迷才當晚就走了。幾天後祝文遠帶著禮物去朱儀殿應該是去致歉的。然後朱儀殿沒接受,第二天就宣佈絕交了。”
“這樣想來也算是合情理了,但也有一點不通,”蘭瑤先生提出質疑,“南康王爺趙文昌向來敬重周廣,而且兩家關係一向穩定,怎麼會突然起那麼大沖突以至於絕交?還有,祝文遠帶進朱儀殿的禮物走時並未帶出來,就是說禮物還是收了。既然都不接受道歉,那爲何要收禮呢?”
“可如果接受了道歉,那第二天爲何又宣佈絕交?”陶賢反問著。
“莫不是嫌棄禮物送少了?”溫不棄笑著接了句。
的確,這事發生得太蹊蹺。在人們眼中,趙文昌和周廣是好友,趙佑靈又愛慕周曉迷,南康王府跟朱儀殿關係好得像一家似得,怎麼突然說斷交就斷交了呢?雖然這事無關利益好壞,但還是好生讓人費解。
說起來,今年還真是是非多,先是神兵山莊付諸一炬,又是賞寶大會出了張《美人圖》,緊接著又是懸龍寺囚禁楊柯……現在朱儀殿又跟南康王府絕交了,從春天到夏天,還真是熱鬧。
“關於這事,江湖上是怎麼傳的?”皇甫然州問。
“關於這次,大家都只是覺得這事奇怪得很,並未有太多傳言猜測。”鷫鸘看了看哥哥,“可能是因爲這次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太多關聯信息的緣故吧。”
“不管怎麼說,南康王府肯定是得罪朱儀殿了,”皇甫然州悠悠地說道,心中對此事件已有定論,“荷花宴那晚肯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還不是小事,不然兩家一向穩固的關係不會說決裂就決裂。朱儀殿最終只說絕交不說明緣由,明顯對這個緣由有避諱之意。”
“應該就是這樣,”靜和先生望向皇甫然州,表示贊同,“周廣肯定是避諱這個原因所以纔不欲多說的。如果我所料不錯,多半是趙佑靈得罪了周曉迷。”
“哎,”靜和先生剛說完,溫不棄便不解地呼了聲,“爲什麼這麼說呢?”
“趙文昌向來行事穩重,怎會突然做出如此嚴重的失禮之事得罪朱儀殿呢?肯定是年輕浮躁的趙佑靈捅的婁子。周廣是長輩,趙佑靈對他是又敬又怕,肯定是不敢輕易造次的。所以,趙佑靈應該是把周曉迷得罪了。”
“唉,有道理啊。”溫不棄有所理解地慢慢點著頭。
“也不完全有道理。”靜和先生卻搖了搖頭,“趙佑靈愛慕周曉迷天下皆知,對其是百依百順從不違逆,怎麼突然就起了這麼大沖突?就算趙佑靈惹惱了周曉迷,那趙文昌帶上趙佑靈親自上朱儀殿賠罪,也不是沒有挽回的可能。可趙文昌並沒有親自去賠罪,周廣也是毅然決然跟南康王府斷交了。這裡面肯定還是有別的事。”
衆人便這樣就最近江湖上最盛的斷交事件議論著,碎語閒談間西瓜也吃了多半。
“唉,”突然,溫不棄將臉轉向皇甫然州,而後陰陽怪氣地說起來,“說起周曉迷,那天在山下祭臺,周廣和周曉迷這對天下第一高傲的父女倆居然雙雙爲你駕臨,你還真是面子不小啊。對了,江湖上說她真的看上你了,是不是真的?”
皇甫然州十分無奈,只凌厲地看著溫不棄,沒說什麼。他真想一巴掌拍死這個傢伙,他就知道自己和周曉迷的事會永無休止地被溫不棄調侃下去。
溫不棄當著衆人毫不避諱地這麼說話,不僅是皇甫然州,衆人都覺得有些尷尬。關於周曉迷和皇甫然州,現在是個忌諱點,大家爲了不給皇甫然州壓力都儘量避著那塊,就溫不棄,絲毫沒有要避諱的意思,還說得饒有興致樂在其中。
“住口吧你,”鷫鸘橫了溫不棄一眼,“這麼好吃的西瓜都堵不住你的嘴。”
“有個傳言,大家應該都聽說過吧,”這時,陶賢忽然找到個很好的話頭轉移話題,“說南康王府結識朱儀殿並非君子之交,真正目的是爲了能爲其所用。”
“的確有過這個說法,”蘭瑤先生接著道,“周廣是個聰明人,也是個不受人約束的人,此事能鬧這麼僵,莫不是周廣已經驗證了這句話?”
“很有可能。”靜和先生表示贊同。
“呵,”皇甫然州呼了口氣,放下書慢慢從榻上站起來,高高的身軀穿著淡墨色薄衫,清雅英俏,“朱儀殿和南康王府斷交,對朱儀殿其實是沒有影響的,周廣武功蓋世天下第一,在江湖早已是處於不敗之地。而南康王府在朝廷本就日益衰落,現在又沒了朱儀殿這個強伴,趙王爺怕是要著急了。不管他們因爲什麼結交又因爲什麼決裂,反正跟皓月宮又沒什麼關係,隨他們去吧。”
說話間,冰臺上的西瓜已被衆人分食殆盡,林間的風拂過窗臺拂過珠簾拂過帷幔吹得剛吃過冰鎮西瓜的衆人格外舒爽。
皇甫然州說的話都對,但有一句,他說錯了。
他說“跟皓月宮沒關係”。
南康王府在朝堂上日漸失勢已是不爭的事實,尋找更多的朝外力量握在手裡已是趙文昌目前最緊要的事。既然朱儀殿公開宣佈決裂,那趙文昌就必須再去結交新的強伴。
三天後,皓月宮收到南康王府送來的拜貼,貼上說皓月宮仁信高德,南康王府傾慕已久,趙文昌爲表敬慕之意將攜子趙佑靈於七日後親自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