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答杜染音的話。
皇后仍舊姿態雍容地端坐在那里,保養得宜的玉手捏著琉璃茶蓋,一下一下輕拂著碧澄澄的茶面,指尖紅艷艷的豆蔻,隨著她的動作閃爍出一片迷離的色彩。
杜染音看得出來,她這是想在自己面前立威,也不再多說,只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
房間內一時間安靜的有些駭人,只火燭燃燒,偶爾發出一兩聲嗶嗶啵啵的聲響。
深夜的氣溫本就寒涼,地磚更像是直接從冰窖里拿出來的似的,絲絲縷縷的往上竄著寒氣。那寒氣就仿若有自己的意識一般,透過膝蓋,直接就往四肢百骸蔓延而去。
杜染音暗自咬了咬牙,強忍住想要打哆嗦的沖動。
她知道,無論皇后今天找她來做什么,她都不能給她丁點拿捏住自己的借口。
這個女人不動聲色就能滅了翼王府滿門,內心的陰毒狠辣,絕非她所能想象。
對于這樣的一個女人,除了打起十二萬分小心來防備,別無它法。
心中正這樣想著,頭頂上方就傳來皇后極為詫異的一聲,“呀,瞧我這記性,這一走神就忘了,你還在這兒跪著呢。快點起來吧,這夜里天涼兒,要是你不小心染上了風寒,我那好兒媳可要擔心了。”
明明是好端端的一句話,從她嘴里出來,卻愣是有種莫名的深意。
杜染音不是什么愚鈍的人,相反她才思敏捷,為人聰慧,很多事情別人才想到了第一步,她就已然想到了五步八步之后。
對于皇后這意有所指的一番話,她自然第一時間就領悟了其中的深意。
皇后這話明顯是在暗示,她已經看出來,她杜染音在在太子妃跟前的地位特殊了。
不,以皇后的手段,估計連季初凝的很多作為,其實都是她杜染音的手筆,都已在暗中調查的一清二楚了。
心中沒有分毫的慌亂,她謝了一聲恩,低眉垂眼地站起來,柔柔笑著回道:“主子為人心慈,待我們這些下人,素來都是極好的。”
顧左右而言其他的一句,卻是半點不接皇后的話。
皇后聞言手中的動作一頓,居高臨下看向杜染音的眼神,瞬間就帶出幾分銳利來。
會和她打馬虎眼的人不少,敢當面和她打馬虎眼的,卻當真沒有幾個。
這個丫頭,初次見她時,她安安靜靜地跟在太子妃的身后,雖長得還算有幾分姿色,卻委實沒什么存在感。
后來發現了她的異處,再次看見她時,就忍不住留了幾分心。
這一留心就驀地發現,這丫頭盡管看著沒存在感,但行止進退間卻拿捏的恰到好處,讓人萬萬挑不出半分的錯處。
這樣的老練沉穩,實在很難去想象,會是個十來歲的丫頭所能擁有的。
高踞上首,皇后上上下下的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個明顯異于普通人的羸弱少女。
也不知道是傷了身體底子,還是沒有徹底長開的緣故,少女的身量明顯有些孱弱,乍眼看過去倒是有幾分弱不禁風。可一件藕絲琵琶衿上裳,下搭一條百褶如意月裙穿在她身上,明明是宮里看慣了的宮女裝束,她卻生生顯出幾分風流意味來。
模樣在這宮中雖不算頂尖,但也很是出挑了。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皮膚細膩如雪,身段柔軟玲瓏,再配上她沉靜的氣質,瞧著倒比一些公卿世家的小姐尤勝幾分。
倘若不是她那主子太過光彩奪目,只憑她這長相,怕是早就引得無數人側目了。
只是,她的默默無聞,真的是因為主子太過出眾了么?
皇后刀鋒般鋒利的眼眸中,驀地掠過一抹光亮,隨后又慢慢地沉寂了下去。重新端起茶盞,淺淺地抿了一小口,她微微笑道:“季妃那丫頭倒是個有福氣的,竟得了你這么個忠心的丫頭。這年頭,能時時刻刻念著主子好的仆人,可不算多了。”
說著刻意停頓了一下,她偏首朝一般垂首恭立的女官吩咐:“去,將去年陛下賞我的那串珈藍香木佛手珠取來,賞給染音姑娘。”
“娘娘!”
女官聞言卻是急了,一迭聲道:“那串佛手珠珍貴無比,不僅有凝神靜氣之效,常年帶著還可延年益壽!宮中統共也只三串,一串陛下留著自用了,一串被賞賜給了張貴妃,還有就是您那串了。您平日里素來喜愛非常,現在怎么能說賞人就賞人了?不如換個其他的吧!”
“啪!”重重將手中的茶盞磕在桌上,皇后柳眉倒豎的厲聲呵斥:“本宮的決定,何時容你在這里多嘴多舌了?還不快去!”
女官滿心不情愿,又不敢再拂逆她的意思,只能怏怏的去了。
路過杜染音的時候,竟還不忘于暗地里,惡狠狠地瞪了杜染音一眼。
杜染音冷眼看著這一幕,卻是有些好笑。
她是絕對不相信,會有人敢置喙,一向御下極嚴的皇后的話的。
更不相信,常年服侍皇后的女官,會這么眼皮子淺的,連串佛手珠都舍不得。
縱使那串珈藍香木佛手珠,真的價值連城,可皇后是什么人?她可是權勢堪比帝王,甚至能垂簾聽政的天下之母,手上什么珍貴稀奇的玩意兒沒有?
說來說去,她們演這一出,無非是告訴她,那串佛手珠有多么珍貴,皇后將這么珍貴的佛手珠都賞賜給了她,是多么的大方仁厚。
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說實在的,以前在季府她就沒少用過,此時自然不會覺得陌生。
皇后一直在暗暗觀察著她,見她臉上的表情始終淡淡的,并未因被賞賜了一串珍貴無比的佛手珠,就感激涕零,眉毛不由微微的擰了一下。
驟然被賞了那么珍貴的一樣物什,尋常人怎么著都會意動一下。
如若不會,要么就是見的多了不稀罕,要么就是城府極深,極擅掩藏自己的情緒。
如果是第一種,倒也罷了,那頂多也就表明,在賣身為奴前,她的家境或許還算不錯。可若是第二種,那就比較棘手了。
不過若是第二種,倒也更能表明,這丫頭是個可用之才。
事實上,她并不怕這丫頭有城府,怕就怕她聰明有余,卻沒有自知之明。
兩人就這么一坐一站的各自沉思著,一時間誰也沒有再開口。
女官回來的很快。
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雕著精致花紋的紫檀木盒。
在皇后的示意下,女官滿臉不高興的將那木盒打開,遞給了杜染音。
杜染音虛虛一掃那木盒內就明白過來,女官臉上肉疼的表情,有七分是裝的,還有三分卻是真實無疑的。
那佛手珠粗看沒什么特別,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其中的門道。
就像那佛手珠的顏色,雖也是棕色的,可湊上去細看就能發現,那顏色并不若尋常顏色那般,死氣沉沉呆板的緊,反仿若流水一般,瑩潤且生動。
再說這佛手珠散發的香氣,并不濃烈,也不馥郁,卻淡雅清新,悠遠綿長。
不說它是不是真的,有女官說的那樣的奇效,只憑這令人通體舒暢的清雅味道,每日里聞著也必然是大有裨益的。
淡淡斂回視線,杜染音并沒有去接那盒子,只朝皇后屈膝福身一禮,委婉推拒道:“娘娘賞賜,本不該推辭。只是這佛手珠珍貴非常,奴婢身份卑微,用了恐折福壽,還望娘娘能收回成命。”
皇后的東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現在拿了這佛手珠,回頭還指不定要吐出什么東西來。
雖說以著皇后的脾性,這佛手珠她十有八九也推辭不掉,但態度總是要拿出來的。
果然。
見她推辭,皇后臉上的笑容,驀地就是一凝。
不用她開口說什么,旁邊的女官就已當先聲色俱厲喝道:“大膽!皇后賞賜是為天恩,豈容你一小小婢子在這推三阻四?還不速速將東西收下!”
杜染音直直站在那里,還是沒接,低垂的眼睫微微顫抖了一下,面露猶豫之色。
女官見狀面色一厲,正要再呵斥她兩句,端坐上首的皇后,卻在這時施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罷了,她說的也不無道理。”
“娘娘!”女官見她竟是退讓,自是滿心不愿。
皇后卻不再搭理她,只漫不經心地看了面前的少女一會兒,忽然開口道:“是人都崇敬那忠義之士,本宮自然也是極為敬重的。可據本宮看來,這忠義之士固然難能可貴,但識時務的俊杰倒更能得人賞識些。尤其在這深宮內苑之中,更需要這種明白擇良木而棲的有識之士,你說本宮說的可對?”
杜染音本沒料到,她會那么容易就退讓,此時自然不好再拂逆她的話,便低眉垂眼的附和道:“娘娘所言極是。”
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小指上的鳳甲,皇后意味深長的睞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要嘴上和本宮說是,心里卻不屑的撇嘴。不是什么人,本宮都這么有閑情逸致的指點一二的,還望你莫辜負了,本宮的一番良苦用心才是。”
“奴婢不敢!”
杜染音聞言連忙跪下來請罪,誠惶誠恐道:“娘娘好意,奴婢只有感激的份,又豈敢在心中非議娘娘。奴婢定當將娘娘的話銘記于心,回去以后也自當仔細思量,還望娘娘給奴婢些時間。”
皇后也沒多做為難,聽她這么一說,直接微一頷首,“好!那你今日便先回去吧。”
恭恭敬敬的告了聲安,杜染音這才小心的退出門去。
等到徹底出了歇華軒,她將那口一直卡在嗓子眼的氣,緩緩吐出,始才驚覺,自己竟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