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郊人少地闊,多花木,多湖泊,天朗水清,風光旖旎。于是這里棧坊林立,常有官富貴人來這里游玩住宿休閑消遣。
姜家客棧就是這里林立的眾棧坊之中的一個,雖然名字不起眼,但規格卻不小,前有堂皇的酒樓供客人飲食,中有精致的花樓供客人住宿,后還有大片湖景供客人游賞。時下正值仲夏,清風拂碧柳,綠水映閣臺,來此避暑的官貴們常常搖著香扇擁著美姬游走在后苑湖景中,怡然自樂。
周曉迷這段日子就住在姜家客棧的天字一號房中。
威遠鏢局被滅門,鬧得這么沸騰,朱儀殿里的周廣當然也是第一時間知道了。不知內情的他和江湖眾人一樣,覺得滅威遠鏢局這事是周曉迷做的,不過他又和江湖眾人不一樣,江湖眾人對此是唇誅舌伐,但在他眼里,只要是女兒做的都是對的。白橋和蠻子的尸體被送回朱儀殿的時候,他也很憤怒,朱儀殿從來都是欺壓別人的,什么時候輪到別人來欺壓了。
威遠鏢局非一般門派,周廣當然也料想到威遠鏢局被滅門后,那些余孽定會糾集些人手去尋女兒的麻煩。雖然女兒武功高強還有雷煞鬼王等人再側,但當父親的畢竟掛心,于是周廣還是書了一封信給周曉迷,只說久日未歸楊柯惦念,令周曉迷速速返還。
周曉迷拿著信,坐在后湖一處半面臨水的亭臺里,正看著信的內容。因為是午后,客眾都在休息,于是湖景四周并不喧鬧,倒也清凈。明珠和炎牙侍立在她左右,段明章坐在她對面,雷煞鬼王三兄弟或站或坐分散在旁邊。
“大小姐,殿主說什么?。俊倍蚊髡略囂街鴨枴?
“爹爹說叔父惦念我,讓我速速回朱儀殿?!敝軙悦院仙闲牛瑥桶研偶堁b進信封,語氣平淡,“威遠鏢局被滅,全天下都覺得是我做的,正盤算著湊人手來討伐我,爹爹估計也是怕我在外面吃虧吧。”
“若是為這個,倒是殿主多慮了,”靠在亭柱上的穆元雄立即接話,口氣十分不屑,“那群愚蠢的雜碎們,我們難道還怕他們?讓他們來就是了,隨他們來多少人,管叫他們有來無回。”
“就是,”站在亭口上的穆元霸雙手抱胸,也道,“我們沒去找他們便罷,他們還敢來找我們?!?
的確,周曉迷、段明章、雷煞鬼王這個陣容,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們也是不怕的。
不過這事想想還是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威遠鏢局,江湖最大的走鏢組織,全局上下三百多口人,其中鏢師眾多高手云集,到底是誰這么神通廣大,竟一夜之間收拾了個干干凈凈。這種程度,就是朱儀殿也需要耗費大把人力才能做到。而且,趕在這種時候,很明顯是別有用心,想借此引起騷亂。聯系之前威遠鏢局的種種異常,這背后一定有個巨大的黑幕。
不過這黑幕再大如今也無從查起了,因為溫萬祥死了,死無對證了。
這團迷霧撥不開了,其實也無所謂,還有個現實更讓人憋火。周曉迷失去了兩個近衛,段明章失去了三個徒弟,威遠鏢局莫名其妙被滅了,這仇,算是報了還是沒報。說沒報吧,兇手已死,說報了吧,又不是自己動的手……還有那剩下的幾個余孽,殺還是不殺,不殺吧,到底是威遠鏢局的人,殺吧,跟幾個殘兵余將較勁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小姐如何打算呢?”段明章望著周曉迷。他這幾天心里一直不是很痛快。三個徒弟死于非命,好不容易找到了兇手,還沒怎么地,兇手先被別人殺了。就這樣回千絕谷吧,總覺得不甘心,不回去吧,兇手已死,又還能怎樣。痛失兩個近衛的周曉迷應該和他是一樣的心情,于是他想看看周曉迷的態度。
周曉迷一雙水目望著湖面,眼眸和湖水一樣光漾粼粼。她月眉微蹙,隱著些許陰郁,半響,嘆了一聲,“唉,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就此作罷吧……”
周曉迷話音剛落,段明章和雷煞鬼王等人便神情一僵,張開了嘴,但忽然覺得又說不出什么來。就這么回去了?小姐真甘心就這么回去了?但想想,不回去還能怎樣,溫萬祥已死,威遠鏢局也已被掃平,跟那幾個殘敗余將計較又沒什么意思……
“唉,”段明章扶著額頭也嘆了聲,帶著無限郁忿,“真是便宜他們了?!?
周曉迷站起身來,挪步走至亭邊,此時湖面縠紋層層,水光瀲滟。
忽然,前苑客樓處傳來一陣異動,如潮的人語喧嘩聲伴著堂倌的苦求阻攔聲朝這邊氣勢洶洶涌滾而來。
周曉迷眉睫不由動了動,段明章雷煞鬼王等也是極敏銳的人,也察覺到了異常,不由側了側身子。
那群人潮來勢之洶之猛,不一會便已至眼前。
“借貴地解決點私事,冒犯之處多見諒。領著你的客人們躲遠些,一會怕是顧不上你們。”陶賢將幾根粗壯的金條扔到滿臉慌亂的幾名堂倌手里,吩咐了句。姜家客棧是大客棧,來這里的都是貴人,貴人們身上一般都多是非,以前這里也發生過因私人恩怨群體斗毆事件,不過像今天這種陣仗的,還是頭一回。堂倌們看攔估計是攔不住了,且從這提前給的豐厚的賠償金來看一會斗毆的規模就小不了,那還是趕緊招呼著疏散客人吧,免得遭水濺之殃。堂倌們看來也是經驗豐富的,只片刻,跟風過來看熱鬧的客眾就被疏散走了,場地騰了個干凈。
周曉迷轉過身來游目一望,自己所在的亭前已被百十來號人圍了個水泄不通,來人個個手持兵刃兇面怒目,向自己投射過來的雙雙眼神都如利刃。
都是混江湖的,這種場面一看就知道是來事了。坐在石凳上的段明章和坐在欄桿上的穆家兄弟皆站起了身,不過都很鎮定,神情并無太大變化。周曉迷目光游離,淺淺打量了下眼前這群人,因為看到了程剛和岳秀,她大概猜到了這群人的來由。站最前面的那幾個,她也認識,洪州聽波莊的陶賢,還有皓月宮的皇甫然州和鹔鹴,鹔鹴身后還站著大莊小莊。
看到鹔鹴,周曉迷倒是很高興,但此時場面好像不太允許她過去寒暄打招呼,鹔鹴也是一雙復雜的眼神看著周曉迷,情勢所限,她也只能靜靜站在哥哥旁邊。
周曉迷掃了人群一圈,最后目光停在皇甫然州身上,“你?”
“是啊,是我。”皇甫然州淡淡應了句,“我在這很奇怪么?”
周曉迷微微凝目,也對,皓月宮和聽波莊一樣,都是威遠鏢局的友交。威遠鏢局有事,皓月宮和聽波莊自然是要出面管一管的。
他放她下衡燕山那天晚上,風清月明,他還在想,她這一去,再相見又要是何時……真沒想到這么快……她一襲醉煙銀絲羽羅裙,眉目依舊,那雙秋波流轉的眼睛里,透露的還是永世不變的冷漠和高傲。
“那,”周曉迷丹唇微啟,神情淡漠,雖然對方來人眾多,但她絲毫沒有懼意,“你們今天是想怎樣???”
還不等皇甫然州說話,陶賢先怒然開了口,“周曉迷,威遠鏢局被滅門,是你干的吧!”
果然是為威遠鏢局的事來的。不過周曉迷和一般人不太一樣,一般人當別人誤會或冤枉了自己會極力去澄清,但周曉迷不會。周曉迷這幾天心情不好,因為白橋蠻子被殺,也因為□□迷影重重,就是沒因為過自己被誤以為是兇手。她覺得別人怎么想,是別人的事,她不會也不屑去跟別人爭論或計較什么。而且她也覺得,自己做了就做了,沒做就沒做,都是自己的事,更沒必要去跟別人作交代。
周曉迷望著陶賢,語氣很淡,“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溫萬祥和他兒子暗算段谷主三個徒弟在前,斬殺我兩個親衛在后,就算死了,不也是他罪有應得么?”
“胡說八道!”陶賢眉毛一豎,憤然指著周曉迷,“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三大修羅是溫鏢頭暗害的?若不是你胡亂指控蠻橫欺辱,溫鏢頭何至于氣惱憤懣斬殺你兩個親衛?”
“什么叫胡亂指控?”穆元雄上前兩步,“我跟他交過手,我肯定就是他!”
“住口!”陶賢大喝一聲,視線轉向穆元雄,“穆元雄,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你說溫鏢頭中過你一記收魂掌,那他身上為何會沒有掌印?”
穆元雄絲毫不讓,“哼”了一聲,“誰知道他耍了什么手段?!?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穆元雄眉毛一揚本想再頂一句,但剛張口就被周曉迷伸手攔下來,“跟他們,多說無益?!敝軙悦耘e目望向皇甫然州,“你今天想怎樣?”
最近周曉迷心情不好,眼前這群雜碎,若不是來了個皇甫然州和鹔鹴,她是理都不想理。
“跟我回皓月宮去。”皇甫然州望著周曉迷,神情漠然。
“回皓月宮?”周曉迷嘴角一勾,“笑話,我憑什么跟你回皓月宮?”
“我放你下衡燕山之時是怎么跟你說的?”皇甫然州濃眉微皺,目光冷峭,“你劣性難改,不思悔悟,太讓我失望了。”
“呵呵,”周曉迷笑笑,“那這回你是打算幽禁我十年,還是二十年???”
昨天晚上,鹔鹴曾問過皇甫然州打算怎么處理這個事。因為周曉迷可能不是兇手,于是這事變得復雜了。眼下這情勢,若皇甫然州突然跟眾人說周曉迷也許不是兇手,眾人必然會覺得他瘋了,或是覺得他色迷心竅是非顛倒偏私袒護。于是他想了個折中的辦法,先還是把周曉迷帶回皓月宮去,把局面緩和下來,等探明了真相,再把周曉迷放了便是。把周曉迷帶回皓月宮,他不會傷害周曉迷,也避免了別人糾集人手去傷害周曉迷,堵了眾人的嘴,也給了自己探查真相的時間。
出發時,皇甫然州跟鏢局眾人說了他打算把周曉迷帶回皓月宮幽閉以示懲戒。鏢局眾人聽后默然,還是覺得皇甫然州有心偏私,畢竟三百多人亡命,幽閉就了事?眾人當然還是希望周曉迷能得到更重一點的懲罰。但皇甫然州神情堅決,眾人也沒敢再說什么,他們其實也知道想要周曉迷以命償命是不可能的。
當然,周曉迷是不可能了解皇甫然州這番良苦用心的。而且憑她的脾性,就算了解,她也不會配合。
周曉迷微微轉身,一雙美目望向波光層層的湖面,悠然道,“看在我曾受教于你的份上,我就給你個面子。趁我現在心情還不是很壞,趕緊帶著這群雜碎從我眼前消失。既然溫萬祥已死,白橋和蠻子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跟這群殘兵余將計較也沒什么意思。但以后,若他們還來糾纏,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敝軙悦阅苷f出不再追究這種話,的確算是給面子了,一般主動來找她麻煩的,她都二話不說直接誅殺。她捋了捋被湖風吹亂的鬢發,眼神微蕩,又道,“至于皓月宮,這次,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周曉迷的話很明白:以前的事我不追究了,我不想看見你們,趕緊給我滾。
不過對方群情激憤來尋仇,哪有就這么滾的道理。
皇甫然州目光一凜,“我若非要帶你走呢。”
周曉迷轉過頭來望著皇甫然州,微微揚起下頜,“我若非不跟你走呢?!?
周曉迷知道,她雖不是皇甫然州的對手,但她若不情愿,皇甫然州也是無法強行帶走她的。
皇甫然州沉著臉,沒說什么,伸出右手一把將鹔鹴手里那只套在袋子里的月神劍拔了出來,指向周曉迷。
一時間,劍氣懾人,碧光灼眼。眾人皆驚,原來鹔鹴手里那個一直套著布袋的東西是月神劍!
鏢局眾人眼前一亮,他們來之前還擔憂過,雖有皇甫然州,但周曉迷段明章雷煞鬼王這個陣容太過強大,怕是不好對付,但此刻月神劍在,還有什么人是制服不了的!與之相反,段明章和雷煞鬼王等人的神情明顯開始變了,驚訝著面面相覷。
“今天我非帶你走不可?!被矢θ恢萦迷律駝χ钢軙悦?,字字凜然,“你還是不要跟我執拗強抗,否則休怪我手下無情?!?
周曉迷看著眼前的月神劍碧光森森,不由也是身體一震,這劍似有一種神威般,懾人于無形。但心志堅毅的她隨即又沉穩下來,“當我周曉迷是什么人,你以為你拿著月神劍,我就怕你了?”
“你怕不怕,我不管?!被矢θ恢菡Z涼如冰,“威遠鏢局三百多條人命,我豈能容你一語了之?!?
皇甫然州的態度也很明白了,無論如何,反正就是要帶周曉迷走。
大家都清楚,江湖,沒什么復雜的法則,就一條:強者說話弱者聽話。剛才周曉迷段明章等人面對皇甫然州帶來的數百之眾神色自若全無懼意,就是因為他們知道雖然敵方人多,但實力還是己方的強。但月神劍一出,形勢轟然陡轉。
皇甫然州拿著月神劍,莫說要帶走周曉迷,就是要把段明章等人一起帶走,也不在話下。
“少主,其實威遠鏢局被掃滅,我們并不知情。”識時務者為俊杰,月神劍在此,段明章知道強抗無益,開始申辯。
當然,他的申辯沒什么意義。
“哈哈哈,”程剛大笑起來,像聽了一個驚天的笑話,“段谷主,你是想說滅我威遠鏢局滿門的,另有其人嗎?!簡直可笑至極!事已至此,你覺得你的巧言詭辯有用嗎?除了你們,還能是誰?!”
“是誰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們?!倍蚊髡驴嘈σ宦暎拔胰齻€徒弟死在你們鏢局手上,我沒去找你們尋仇,你們還找我們尋起仇來了……”
“可惡!簡直不可理喻!”岳秀兩條眉毛緊緊擠在一起,想起那日同門親眷尸橫遍地的慘烈場面,聽著此刻元兇說著如此莫名其妙的話,他心中的憤怒和怨恨頓時便壓不住了,“你們這些妖魔鬼怪,還有人性沒有!”
“你說什么!”段明章雷煞鬼王等也都不是能忍之人,聽岳秀如此辱罵,一時怒氣也沖上來,不過就在他們雙目溢滿怒火將要發作時,周曉迷伸手攔下了他們。段明章等人鎮定下來后,周曉迷一雙秋目涼寒如冰望向皇甫然州,“你認定我就是兇手,非要帶我走是么?”
周曉迷剛才的眼神也很冷,不過并不懾人,但現在她的目光又冷又扎如根根冰刺。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了……
皇甫然州沒說什么,但目光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