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宮奔月殿。
春雖過盡,翠屏繁花不謝;冬還未到,畫上紅梅已開。
皇甫然州手里拿著明珠蠻子送過來的周曉迷抄的《七華經》,眉頭緊皺。
明珠和蠻子站在一旁,神情略木然。
“你們小姐,”皇甫然州翻著手里被筆墨浸滿的幾張紙,眼神有些無奈,“從小就不怎么寫字是么?”
“呃,”明珠梗了梗,解釋道,“小姐自幼以習武為主,修文為輔……”
“短短兩千四百字的經文抄了三天,還抄成這個樣子。”皇甫然州望著手中之物,哭笑不得,“排版雜亂,筆跡潦草,居然還有錯別字……”
“呃,”蠻子忙又接著解釋,“小姐的時間都用在練武上了,這方面欠缺些也在情理之中。況小姐又不考狀元,把字寫多漂亮也沒用……”
蠻子說著都有些中氣不足,因為他知道他家小姐的“墨寶”的確有些拿不出手。作為江湖人,周曉迷武功精深莫測,皇甫然州與之過招都不敢掉以輕心。但作為一個女子,她是女工女紅一概不會,琴棋書畫更一竅不通,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是個粗人……
“拿回去讓她重抄。”皇甫然州將那幾張紙扔回明珠蠻子手上,“字寫得不好看以后有的是時間練,但錯字連篇足見用心不專。”
明珠蠻子把扔回手上的紙張整理疊好,咽了咽口水。
“你們小姐,”皇甫然州語氣突然略顯溫和,“在游香臺住得可還習慣?”
“還行,”明珠答道,“小姐很喜歡四周那些月季花,每天都會在花圃里逛一會。小姐似乎還很喜歡吃這邊的瓜果零食。”
皓月宮擺在桌上的那些零食瓜果都是壽州當地產的,壽州氣候適宜沃野千里,這里產的瓜果總比別處的香甜,小零食也比別處的有滋味。知道周曉迷愛吃這些,皇甫然州特地讓喬總管去辦了些最好的擺進了游香臺。當然,周曉迷并不知道這些。
“她平常零食吃得多些還是瓜果吃得多些?”皇甫然州又問。
“都多。”蠻子說,“皓月宮的東西的確挺好吃的,小姐給我們嘗了我們也覺得特別好吃。小姐這幾天基本就吃零食,連飯都不怎么吃了。”
“啊?”皇甫然州有些意外,“整天吃零食連飯都不吃了?”但他的神情波動了一下又立馬恢復平靜。“嗯,行,下去吧,回去告訴你們小姐,這回再抄出錯別字就一次性罰抄十遍。”
“是。”明珠蠻子應著退了下去。
周曉迷在皓月宮已住了三天,因為來時帶的衣物首飾很少,喬不秋按照給鹔鹴做衣服做首飾的規制給周曉迷又新添了幾身衣服幾套首飾,一應吃穿用度皆按給鹔鹴置辦的規制置辦,沒有特別優越,也并沒有怠慢。被囚在皓月宮,皇甫然州以為周曉迷會很陰郁,出乎意料的,周曉迷似乎很平靜。據侍女們說,她每天按時晨起,按時休息,每天除了在房中打坐在檐下抄經,就是在月季花圃里游走,很平靜很淡然……只是很少說話,臉上也極少看到表情……不過大家也沒多在意,早就聽說過這位大小姐是個冷清的人。
大家最意外的是,三天了,皇甫然州沒有去過游香臺一次。
時值季夏,一年中最暑熱的時候已經過去,窗外鳥雀噪咂枝木蒼翠,滿心滿眼的綠肥紅瘦。一些著急的葉片邊緣甚至已泛起微黃,昭示著秋意漸近。
皇甫然州坐回榻上想休息會。凝凝的眉睫下是一雙憂思的眼。
“無傷,”他微閉著眼喚了聲。
“在。”侍立在一旁的無傷應著。
“去告訴喬總管,以后游香臺的瓜果零食每日固定只供一盤,不要多送。”
“是。”無傷得令,彎膝一禮,轉身去了。
無傷剛走,大莊小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跑進來。今天山下一戶富貴人家公開擂臺比武招親,招親的姑娘是壽州遠近聞名的一個閨秀,場面自然是小不了的。這倆一大早就跑去湊熱鬧了,現在才回來。
“少主,你是不知道啊,今天真是熱鬧啊……”這倆一進來就開始叫嚷,兩個人抵得上一個集市的聒噪,奔月殿頓時嘈雜起來。
皇甫然州剛閉上眼睛又睜開,“怎么樣,最后是哪個英雄抱得美人歸啊?”
“是一個白面劍客,生得還挺俊秀,倒是跟招親的小姐很配。”大莊神采奕奕地說著,然后嘴角勾起一絲壞笑,“我看今天招親的小姐跟少主其實最配了,如果少主去參加比賽,那招親的小姐一定高興死了。”
大莊剛說完皇甫然州凌厲的眼神就掃過來,然后他便閉了嘴。
“就是,別胡說,”大莊閉了嘴,小莊又道,“少主只喜歡周小姐,別的小姐都不喜歡。”
然后皇甫然州更凌厲的眼神掃過來,小莊閉了嘴。
“你們不會真的就只湊熱鬧玩去了吧,我讓你們打聽的事呢?”皇甫然州盯著眼前這倆活寶,有些凜然地問。
“有消息有消息,”大莊嬉皮笑臉趴到皇甫然州左腿邊上,給皇甫然州捏起腿來,“兩天前被困在朱儀殿的人全部被放回,很明顯,周廣已脫險境了唄。曾經參與攻伐朱儀殿的人是焦躁不寧惶惶不安啊。”
“是啊是啊,”小莊趴到皇甫然州右腿邊,也捏起腿來,“那個諸葛洪淵,就是帶頭興起討伐之勢的通天教教主,居然還跑去長瑛別院找趙佑靈了呢。”
“依趙佑靈的脾性,諸葛洪淵會碰一鼻子灰吧。”皇甫然州隨口道。
“沒有,”大莊搖搖頭,“這回不知為何,趙佑靈好像還答應護佑通天教了。趙佑靈派護法劉義親自送諸葛洪淵回的通天教呢。”
“果真?不像趙佑靈的作風啊……”皇甫然州有些意外,“看來他還真要開始招攬人心了……”他目光一定,又問,“周廣那邊呢?有新動向么?”
“說起來,還真是讓人有些琢磨不透,”大莊癟了癟嘴,“算起日子來,周廣醒了應該有三天了,原以為周廣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那些曾經落井下石的人。可是很奇怪,周廣不僅沒有報復,還分別給江湖各派送了個禮盒。正邪兩道,不管看得慣他的看不慣他的,參與過討伐的沒參與過討伐的,都送。一個朱漆錦盒,每個門派都送,說是感謝諸派在他生病期間的關心,如今他大難不死與天下同慶……一些距朱儀殿較近的門派已經收到了禮盒,里面是一些精巧小玩意和吃食,人們捧著禮盒是一臉茫然,看不懂周廣到底什么意思……”
“呵呵,”皇甫然州輕笑了聲,周廣行事向來不按常理,他是領教過的,這回給諸派送禮也是挺別出心裁。
皇甫然州很欣慰,周廣給諸派送禮,說明他對前事并不打算追究,倒是免了一場不必要的驚恐,也變相對天下加以震懾。更重要的是,諸派沒有了恐懼之心,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南康王府尋求庇佑了,斷絕了趙佑靈收攬人心的機會。
“周廣給諸派送禮,皓月宮應該也有份吧。”皇甫然州眉睫一動。
“有有有,”小莊點著頭,“皓月宮那份還在路上,估計明日就到了。”
“那,”皇甫然州微仰著頭,“如果我所料不錯,皓月宮那份禮盒是周廣親自護送的吧。”
“唉?”小莊一臉驚佩之色,“少主怎么猜到的?我正打算說呢。皓月宮那份禮盒是周廣親自護送的,周廣和禮盒明日就該一起抵達皓月宮了。”
“我當然能猜到,”皇甫然州目光幽幽,“他的女兒在皓月宮,他焉能不親自過來一趟。你們剛才說按常理周廣醒來第一件事應該是找諸派算賬,其實錯了,他醒來第一件事應該是找我要人……”
的確,周廣蘇醒后一定會被告知兩件事:一個是在他不省人事的這段日子里江湖上風云大作了一番,還有就是女兒為了救他被皇甫然州幽禁在皓月宮了。第一件事他是可在意也可不在意,全憑他的心情。但第二件事他就坐不住了,女兒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么接受得了,他康復后第一件事當然就是去皓月宮把女兒要回來。
皇甫然州從來沒想過要瞞周廣,當然也瞞不住。
“少主,”小莊表情難得地有些肅然,“你到底為什么要幽禁周小姐啊?”
“你覺得周小姐脾氣好嗎?”皇甫然州這次并未回避,溫言反問了句。
“……不好……”
“這就是了,我將她幽禁起來就是想讓她變得脾氣稍微好一點。”
“可是……”小莊似乎還想說點什么,又忍住了。
“少主,”大莊又表情有些肅然道,“少主在宮里,可能不太知道外面的情況。外面有一些不好的話,說你和周小姐的,簡直不堪入耳,可難聽了。”
“是么,有多不堪入耳,說給我也聽聽。”皇甫然州神情淡然,似乎在要求聽別人的閑話一樣。
“說……”大莊面目有些僵硬,道,“……說少主是個黑白不分的淫賊,拿龍須人參救周廣是因為抵不住周小姐的哀求,幽禁周小姐的真實目的是想獨自霸占……說少主是個偽君子……”
“還有,說宮主也是偽君子,”小莊咬著嘴唇補充道,“說宮主放縱兒子胡作非為不管不問……說皓月宮里全是偽君子……”
皇甫然州認真聽著,表情并未有變化。像“淫賊、偽君子”這種臟水在懸龍寺那回他就已經被別人潑過了,已經不在意了,還以為這回能有什么新花樣。其實他在做救周廣并幽禁周曉迷這個決定時就準備好了面對如今這個千夫怒指的局面。
他并不害怕,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所謂,只是對父親和皓月宮有些許愧疚,自己拖累了父親和皓月宮名聲跟著受損。好在父親也是支持他救周廣的。
“還有說別的么?”皇甫然州目光中依舊沒有波瀾。
“還有……”小莊低聲道,“說少主其實在江陵時就與周小姐有私情了,說少主與周小姐不清不楚不干不凈……”
皇甫然州眉心一皺,眼角浮起怒氣。
“不是我說的……是外面人說的……”小莊忙住了嘴解釋道。
“我知道不是你說的。”皇甫然州神情轉瞬又恢復平靜。
其實說他再難聽再齷齪也無所謂了,但連著周曉迷一起說他心里就有些郁憤了。什么叫“不清不楚不干不凈”,他跟周曉迷清清白白,何曾發生過什么……從頭到尾都是他的一廂情愿,周曉迷連半分情意都不曾對他有過,一直在憑白跟著清譽受牽連。之前說什么“禍水”,現在又說什么“不清不楚不干不凈”……周曉迷連看都沒有多看過他一眼,一個女兒家,無辜受這些風言風語。
“少主,你知道么,這事也跟趙佑靈脫不了干系……”大莊停了捶腿,眼睛望著皇甫然州,“公孫容作祟,四處傳播那些烏七八糟的言論,就想把你搞臭……”
“是啊是啊,”小莊語氣十分憤懣,“南康王府的人居心叵測啊。”
皇甫然州默然了會,慢慢站起,呼出一口氣,視線微微上揚,“算了,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道義在心不在名,由他們說去吧。事已至此,不求天下盛名,但求心中無愧吧。”
此時已近黃昏,窗外投進的余暉灑到皇甫然州高俊的身上,背后拉出一道長長的清涼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