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著一輪孤月, 磕了一夜的頭,額上留下烏青的印痕,可我不能停下, 我除了能為他做這一件事, 什么也做不了。我從來沒有這般無力, 過去, 我納蘭澤州不信命, 爭了一次又一次,可這次,我卻不得不信, 心甘情愿地信,只求菩薩憐憫我, 保佑十四皇子!
孤月向西沉淪, 東方在眼前一點點破曉, 竹葉也被染出朝霞的赤色,我想起一次在無逸齋的竹林里等十四皇子求見, 那時的竹林也是這般染上黃昏的色調。
我的神智漸漸模糊,就在我即將磕暈過去的時候,皇上的旨意傳入了蘇茹皇姑的處所——
“清和四十一年,八月初八,皇十八子出世, 天降紅光, 乃‘國之將興, 必有禎祥’之兆……八月十四, 特召, 大赦天下?!?
我倒蹙眉頭,大赦天下?感念地微笑, 菩薩真的聽到了我的禱告,皇上大赦天下了,那就是不論什么罪,都不會再追究了,那十四皇子也不會被追究了……
“庶女納蘭澤州,接生納蘭明珠府長房曾孫納蘭紫英有功,賜姓納蘭,著納蘭紫英為其契子。誥封一品貞敬夫人,賜一品夫人品服、轎攆、車架,由正西華門出,回納蘭明珠府……”傳召的內侍手持一品夫人誥命,我只覺得五雷轟頂,呆若木雞。
傳召的內侍一臉掐媚地道:“貞敬夫人,還不接旨?”
我顫著手接過五色絲織的誥命,上書滿漢文,皇上鈐以印鑒。通覽之下,色彩絢麗至極,我只覺得頭又開始暈眩。貞敬夫人?皇上真是對我天大的恩賜,賜姓納蘭,我終于從一個卑微卑賤的庶女熬成了納蘭家名正言順的身份。而皇上也給我賜婚了,納蘭紫英成了我的兒子,我竟成了納蘭長卿的冥妻,皇上還是不相信我,給我賜了一個冥婚啊……
我眼前一黑,便要暈過去。
什么人扶住我的手臂,我微睜開眼,模模糊糊見是十二皇子。
對了,十二皇子是一道來傳旨的。
“納蘭姑娘,你要撐住……”
我稍稍恢復些意識。對,我要撐住,我還不能暈,我不能就這樣暈過去。
“皇上封我誥命、賜我納蘭,被儲位之亂犧牲掉的就不是我,那,被犧牲掉的是誰?”我復捏著十二皇子的手臂,語無倫次地追問,“是誰?”
“是,十四弟……”
我只覺眼前又是一黑,失聲自語道:“他竟用自己換我生;換我一身鳳冠霞披;換我一品誥命夫人!”
我一瞬站起,不顧一切地往院外去,我什么都可以不求了,我只想去求皇上,發再重的毒誓我也愿意,受再重的懲罰我也愿意,我反悔了,我不要一力承擔,哪怕真的同生共死我也愿意。只求皇上,不要讓他為我一力承擔!
“納蘭姑娘!”我被十二皇子拉住。
我失神地看著他:“十四皇子……十四皇子會怎么樣?”
“不會死,他是父皇的兒子,不會死!”
十二皇子看著我的眼睛,我安靜下來,從我選擇納蘭蓉卿開始,不就知道是這個結果嗎?
“十四弟既然是為了救你,就滿足他吧,也許,他無悔呢?”
頭上戴上沉重的寶藍八寶鳳冠兒,身上壓著厚重的百鳥品服,云霞五彩帔肩兒,鳳冠上兩垂的珠旒垂到胸前,唇上點上最紅的胭脂,兩頰涂上最紅的腮紅,可我的臉卻看不到一絲血色。抬腳,雪白的繡鞋鞋底跨上御賜的攆輿,品服兩腰開叉,海浪紋裙擺擺動,露出大紅底裙。我端坐在攆輿上,十二皇子也是一身吉服,原來皇上遣他送我出西華門,到納蘭府宣旨。
我回首,對十二皇子道:“請十二爺替州兒多謝皇姑的救命之恩,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只有這一盒檀香了?!睂⑹种械陌状珊凶舆f給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頷首,收了白瓷盒子,又在前頭上了馬。
攆輿轔轔而起,貞敬夫人的排場列了很長,風吹起轎輿的簾子,也吹起兩垂珠旒搖曳,從轎簾的縫隙里,見數駕騎乘迎面而來,皆是身著藏青色朝服的宗親朝臣,轎攆一停,簾子又垂下,遮擋住外面。
“十二哥?!币粋€文氣而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
“十三弟?!笔首有Φ?,“聽說父皇將兵部尚書綰浚家的女兒指給了你做嫡王妃,今日一見,十三弟果真是春風滿面??!哥哥我可要恭喜你了。”
“哪里哪里……”只聽著簾外一陣爽朗的笑聲,“這是……”
“這是父皇御賜的一品貞敬夫人,我現正是前去納蘭府傳這旨意?!?
“貞敬夫人?”另一個陰柔的聲音略帶嘲諷。
“八哥、九哥、十哥。”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像是在行禮。
我心一顫,不知怎么,紫極城里的風一瞬大起,就掀開了轎簾,飄飄又向下遮擋,而我卻在此時伸手按住那吹飛的大紅轎簾……
我好久沒有見到他的樣子了,那日,我知道他為了我不惜性命,而后卻再也沒見過他,更不知道他的消息。若不相見還好,這一見,竟忍不住想見見他的樣子,只是想知道他是否無恙。
大紅的轎簾被掀開,我輕易在同樣身著朝服的眾皇子中見到那張讓我無比熟悉的蒼白如圭的臉。
“八爺……”
他的馬本是停在眾皇子最后,沒想到我竟會掀開簾子,他那哀慟的眼就落入我眼底……
我成了如假包換的納蘭澤州,御賜的身份,不再需要他的庇佑依舊名正言順的身份。那我與他之前的攀附,還算什么?我與他的十年之約又算什么?我與他的情,又將何去何從?
“貞敬夫人。”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笑,一抹寬慰的笑。從頭至尾,他都知道我的痛、我的辛苦、我所有的算計,不再有身份上的壓迫是我夢寐以求的,也是我曾不惜攀附他的唯一目的,如今我已不再是庶女的身份了,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他是明白的。
可當我得到的時候,竟發現我所得到的竟不是我想要的,至少,我會無顏面對他,我害怕見到他傷痛的樣子,更害怕他面無表情的樣子。
而他是不是知道我對他愧疚,所以才給我一個云淡風輕的笑嗎,所以讓我心安理得地當我的貞敬夫人嗎?他,真的,懂我嗎?
我倒蹙眉頭,只覺得心里那麻木的痛楚一瞬間蔓延全身。
“八哥,這就是十四弟用自己保來的貞敬夫人,竟然當街掀開轎簾,給哥幾個大老爺們看,又是哪門子兒的貞?哪門子兒的敬???”九皇子冷笑。
“九哥……”十皇子不知該說什么,只是慌忙阻止九皇子。
我心一刺,掀著轎簾的手指一松,那轎簾就直直落下……
就在那落下的轎簾徹底阻擋我的視線的時候,一只手一瞬間擋在那一抹空隙復又把轎簾掀開,我抬首,不由地瞪大眼睛。他藏青色的朝服袖口在我眼前一晃,他的英眉微皺,這眼神,讓我眼熟,我一瞬想到當年馬車底下那個人!
“十三弟。”是十二皇子的聲音,他回首看過來,微微皺眉。
此時曉得他是十三皇子,我并沒有太大驚訝,其實在救他之后,我就已經知道是他了。九皇子、十
皇子拷問我的時候就說過:“若不是她,老十三怎么能金蟬脫殼……”只是十三皇子并不知道,當日救他的人就是后來引發朝堂之亂的納蘭澤州吧?
看著他驚詫的眼睛,我微微一笑,淡淡一笑。他的手一滯,那大紅的轎簾再度下落,擋住轎內的我和轎外的他。
剛才十三皇子出人意料的舉動,只怕九皇子、十皇子又要生疑了,而他,又會怎么想?當年,我確曾背叛過他,救過十三皇子的。只因同時又救了他的人,才有了障眼法,他那時對我的溫柔呵護,是因為不知道我真的背叛過他,只怕這時他是確定了吧?
我本知道我和他的情不會長久,而經歷了這一次生死,他為我布局全毀,而皇上也已賜我誥命,不論他還是我,不論是否有情,都不能再在一起了??晌业男膮s還為何會為那么久以前的往事如此傷痛呢?
馬車的轱轆又轔轔轉動起來,我一驚,再度撩開轎簾,汲汲回首,癡癡地看向他,想要解釋什么卻又無從辯解。他的神色并沒因我曾經的背叛而陰狠、隱忍,反而極淡,像是早知道一般,溫和地看著我。我看著車架離他越來越遠,風吹起我的鳳冠珠旒,霞披流蘇搖曳,也吹起他衣帶漸寬的朝服,空落地讓他蕭瑟在風中,卻又總有那種溫潤地讓人安定的氣息。
我的心一動,直到此時,我才知道,這個男人是最懂我的人。心中不知是感激還是感動,只是向他展顏一笑。不論過去如何不堪回首,也不管將來是如何不可預測,至少,我與他都曾動過真情,僅這一點點情分就已足夠我埋藏心底一輩子。
轎輿顛顛簸簸,過了很久,才到了鳳華門,我看著這座選秀時曾經進入的宮門,仿佛是冥冥中的安排,此時我出宮去,又是從此門出。
回首,見著高高的圍墻在我的身后,這座充滿著環環算計、曾套住我讓我無限逼近死亡的紫極城一點點與我遠離,而經歷了生死的我,擁有了名正言順的御賜姓氏、一品誥命的身份,算是補償,算是恩賞,還算是看似平靜的絕望?
納蘭澤州……從今以后我就叫納蘭澤州了。
我的手不由地摸到腰間的那柄形如蠵龜符詔,雖然我今日遠離了這步步驚心的皇宮,但我的人卻與這座紫極城種下了更深更險惡的羈絆。
我拍了拍攆輿,攆輿停下,我掀開轎簾:“十二爺,我已出了宮,不可能再去求皇上什么,你現在能告訴我,皇上到底怎么處置十四爺的嗎?”
“流放蘭陵海,今日起程!”
我蹙著眉深吸一口氣,原本痛極的心在這一瞬間竟變得無比空明,我一把扯下頭上的誥命鳳冠,任齊腰的發絲披散下來,我只是跳下馬車,不顧一切地向他奔去……
(第一部·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