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家別院。
韓府派過來伺候的人,早早地便被遣送了回去。慕容楓出門自然帶了足夠的侍衛女官,并不需要旁人出力,何況今日于韓家又覺察到韓家一個不起眼的丫頭竟身懷武藝,雖則慕容楓明說了不去計較,身邊伺候的人卻多長了個心眼,別說韓家的人了,就連住韓家的房子,也得先仔仔細細地搜查一遍。
不過此時早已入夜,除卻打著燈籠的侍衛,還有幾個皇帝撥來的暗衛守在皇子臥房的周圍,其余人早便熄了燈。誰料到皇子主臥的耳房,卻有一人,正急得滿地打轉。
那人正是沈華安。
沈華安這個名字是蕭靜慈收徒的時候起的,沈華安的戶籍上,寫著的卻是沈四八。四月八號的生辰,沈家也只是忙碌于填飽肚皮的千千萬萬個小農戶之一,沒有那個功夫給自己的兒子仔細地選一個好名字。沈華安進太醫院,用的名字便是這個沈四八,只是他自己也著實不喜歡這名字,便說自己有個字,喚做安之。
按理說他在太醫院表現平平,不突出卻也不拖他人后腿,很難察覺有這么個人混在太醫院。誰料到那日里去給二皇子看診,不知道這個慕容楓是看中了沈華安哪里了,之后便向皇帝討了他去,回回二皇子病了都要他親去,便是叫他的名字也沒個正經,開始還喊過沈醫正,沒過些時日,就叫起了“小安”。
慕容瘋子!沈華安暗自里咬牙切齒地罵道。
慕容楓慕容楓,當著他的面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二皇子殿下,背著他狠狠地罵慕容瘋子的人,不知道該有多少。慕容楓全然不去在意,哪怕因為他這半分的瘋癲,早便想立他為太子的皇帝都猶疑了起來,卻絲毫不改平日的作風。沈華安只當自己是他一時發瘋看中的新鮮玩意兒,慕容楓要來當陽,硬要他跟著,也不敢說一個“不”字。
只當自己是隨行的醫正,誰料到慕容楓今日里安排住處,非要自己住在主臥的耳房。慕容楓身邊跟著十多個影衛,別人不清楚,沈華安卻是知道的,就在窗戶外分散開藏著,饒是沈華安功夫不弱,也不敢輕易地跑出去,怕會被逮起來。
沈華安有要事要同顧華念及譚靜語兩個相商。絕谷立于塵世之外這么些年,弟子之間都是彼此信賴,相互依靠的。今次是頭一回察覺到有奸細的存在,怎么能讓沈華安不緊張?左思右想,還是得想辦法偷偷溜出去。不如先披上件衣服,假裝睡不著覺,出去逛一逛,觀察一下影衛的分布為上。
這般想著,沈華安便裝作一副散心的模樣出了大門。立時有一道黑影從某個角落里飛了出來,攔下他問:“沈醫正,您這是要去哪里?”
“我就在院子里轉轉,透透風。”沈華安作出一副鎮定的模樣。
影衛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多說什么,放沈華安出去了,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過沈華安。沈華安果真只是轉轉而已,硬生生地抵著身后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的眼睛,那種如芒在背的不舒適的感覺,將這小院的角落轉了個遍,卻只能嘆息,不愧是皇宮里最頂級的影衛,隱匿的功夫雖則逃不開自己的眼睛,安排卻是極妙,整個院落全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沒個無人防守的死角。沈華安暗暗把院子的布置和影衛藏身之處刻在腦子里,假裝散完了步,回房歇息去了,卻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翻了魚肚白,才將將入眠。
這一用白日補覺,等沈華安睡了個自然醒時,已然快到了中午了。
一個小醫正,在二皇子眼皮子底下,起得這么晚,著實是很失禮的。沈華安趕緊從床上爬了起來,洗漱一番便推門出去,果然慕容楓早就起了,此時正在廳內同人聊天。見沈華安出來,慕容楓笑瞇瞇道:“小安你起來了?我見你睡得香,便讓人莫要打攪你。”
又來了。沈華安吞了一口口水,總覺得這慕容楓行事太過乖僻。比如,對他這么個小醫正睡沒睡好,一個堂堂的皇子,哪里需要去管?慕容楓請來的客人正是譚靜語,此時譚靜語看著自己的小師侄寫滿了臉的陰郁,只覺得萬分有趣。便問慕容楓道:“這位是……?”
“是太醫院的沈醫正,今次陪我來下當陽,以免我途中有個病痛一類。”慕容楓介紹道。
沈華安腹誹著,您何時有過病痛了,除卻一次是打獵時驚了馬,不小心在膝蓋上磕了塊青,小的伺候您這么些年,可從沒見過您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病癥。這些話自然是不能說出口的,沈華安還得規規矩矩地行禮,道:“小的惶恐,謝殿下關心。殿下您有客人,小的就先出去了。”
一口一個“小的”,沈華安在慕容楓面前,嘴巴上端的是恭敬,心里頭怎么想,就沒多少人知道了。
慕容楓揮了揮手讓他出去,沈華安轉身就逃,仿佛要逃命一般。剛走到門口,身后的慕容楓忽而涼涼地來了一句:“小安啊,昨兒聽影衛說你認床,睡不著,還出去散了散心?今天白日里你想去哪里便去吧,只是晚上來我屋里一趟,我有個小偏方,專門治失眠的,你給看看有效沒有?”
沈華安聞聲在門檻上絆了一跤,差點兒摔倒。
沈華安生在絕谷,當陽也是來過幾回的。既然慕容楓開了金口讓他隨便逛去,沈華安也不客氣了,飛也似的出了韓家這別府的門。
別看別府里靜,出了門卻是個鬧市,想買些什么都方便得很。沈華安隨意地逛了逛,便察覺到身后有人跟著自己。
原本還想溜去韓家,此時也得先把這條尾巴甩了才行。沈華安擺出一副逛街的模樣來,在人群里東竄西跑,哪里熱鬧往哪里擠,可身后那根尾巴就像一塊牛皮糖一般,粘得緊緊地,怎么甩也甩不掉。沈華安煩躁至極,卻瞧見了一旁有一家玉石店,干脆拐了進去。
玉石店雖開在鬧市,可畢竟這東西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費得起的,店里的人卻極少。沈華安在店里隨意轉了轉,果見那條尾巴原本遠遠地躲在門口,見他愈走愈鉆到角落里去,只得進來假裝成個客人。沈華安笑了笑,同店主交談了些時日,挑了塊玉佩,是精致小巧的小兔子的模樣,便向店家借茅房一用。
店主殷勤地指了指后門,請沈華安自便,那跟蹤之人急了,想要硬闖卻又怕暴露,忙從店里出去,打算著繞道后面。沈華安趁那人還未跟上來,匆忙從后院的側門離開了,邁起絕谷獨有的隨影步,便向著韓家飛馳而去。
等入了韓家,卻覺著蹊蹺。顧華念同韓子陽竟雙雙躺在床上,一旁圍繞著不少的人,匆匆忙忙地給他們看診,韓家的老太太在一旁大呼小叫,忙喚人去別府請譚大夫回來。沈華安手里頭還攥著那只小兔子呢,原本想送給還在韓子陽肚子里的孩子作個見面禮,此時卻不方便下去。等了半晌也不見人堆散去,沈華安也掛念著師兄的安危呢,在屋頂上只能干著急。
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想起中午時慕容楓提過,要自己晚上回去,沈華安不敢耽擱,還是飛出韓家,回別府去了。路上想著,回去趕緊看看師叔還在不在,讓師叔去看看師兄是怎么回事。
誰料到譚靜語早就離開別府了,去了哪里也沒有說。慕容楓聽著韓家這么急匆匆地找,說是韓子陽同顧華念出事了,也撥了幾個人出去,幫韓家一把。這幫忙卻只是出于道義上,慕容楓自己并沒有半分著急,在書房里頭閑閑地翻著書。聽聞身后有疾跑的動靜,慕容楓手頭的書也不肯放下,問道:“回來了?”
“……唉?”慕容楓這么一問,似乎是知道來的人是誰似的。沈華安未曾想到慕容楓會來這么一句,便有些發愣。
慕容楓隨手翻了一頁書,這才抽這個翻頁的空檔瞥了沈華安一眼:“這般毛躁的腳步,整個別府里頭也只會是小安你了。”
平白被說了毛躁,沈華安心底里不服氣,面子上卻只能喏道:“殿下教訓的是。”
慕容楓瞅著他擺出順從的姿勢,眸子里卻寫滿了不高興,樂道:“小安啊,我聽人說你買了個小兔子,可是知道我是屬兔兒的,送我的禮物?”
沒見過這般涎皮賴臉之人!沈華安暗自翻了個大白眼,道:“……這,小的有個小輩兒要生了,這是小的送他的禮物。”這要擱在別人身上,即便不是買給慕容楓的,都被慕容楓直白地問了,還不該主動地送上去。
偏偏沈華安不懂這些,慕容楓搖頭笑了笑,畢竟皇家之人,看不上這些平民店里頭賣的小玩意兒,也只是那么一說,并沒有真的打算要:“小安你家中有一位老母,一個親弟是吧?我記得你弟弟去年里似乎是結婚了,原來有孩子了嗎,這下面倒是沒報上來過。”
又來了!沈華安及其厭惡慕容楓的一點,便是他總喜歡將旁人之事握在掌心上。譬如說他好武,便去背江湖上數得上名號的俠士的師承絕技;比如說他對自己來了興趣,便將自己那點子底細翻了個底朝天。沈華安又翻了無數個白眼,只應付一聲:“是。”
慕容楓忽而湊了過來,饒有興致地湊上去,看那個偷偷翻白眼,沒曾想被自己見著,嚇得臉色泛白的沈華安,問道:“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這些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