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族沒有埋葬這一說, 屍體一向是露天放在草原上,愈是有更多的老鷹來食,愈是證明了上天在嘉獎此人生前爲哈撒所做的一切, 家裡人便愈覺得驕傲。閔人卻講究“馬革裹屍還”, 饒是這些天打仗太過頻繁, 死去的兵將的屍體還來不及送還回家, 亦是用草蓆子好好捲了起來, 暫時供放在一起。專門派出一隊兵來日夜守衛,莫讓野獸鷹禽侮辱了這些忘去的英魂。
守屍其實是個輕鬆的活。今日這個守屍人,便倚著牆根打起了瞌睡。
忽然間聽到咯喳咯喳的古怪聲響, 倒像是許久未曾舒展過的骨頭被強硬地拉扯開了。守屍人聞聲半睜開眼睛,卻見原本躺了一地的屍體, 陸陸續續地撕扯開了席子, 站了起來。
即便入了冬, 放了好些天的屍體,也或多或少地有了些腐爛。掛著腐肉, 這些屍體姿態僵硬,一步,一步地,四下裡不知道是要往何處去。守屍人被嚇了個半死,一下子尿溼了褲襠, 睜大了眼睛, 邁不開步子。好不容易能控制住了自己的身體, 守屍人大喊著:“詐、詐屍!詐屍了!”一邊奔跑了出去。
等許煞幾人趕去, 已有許煞手下的兩個膽子大些的百夫長令人去圍攻這些死屍了。
眼前的模樣太過詭異, 即便是在□□之下,也沒有幾個人不怕。只是上頭死下了命令, 逃跑者當逃兵處置,一律斬,這些人才哆哆嗦嗦地,舉著手中的兵器,對向這些一步一步邁出來的屍體,並不敢真去打鬥。
慕容楓望向顧華念,眼底裡一片怒火。閔人講究死者爲尊,青衣會這等的作法,已然觸及了所有人心裡的底線。顧華念料想得到慕容楓要問些什麼,嘆了口氣,道:“目前別無他法,只能將頭砍去,這樣四肢便不會再動了。”
“老子手下的兵,戰死沙場後,爲何平白還要受這等的罪過!”顧華念話音剛落,許煞便將手中的兩把鋼刀砸到了地上,望向那羣毫無生機卻又在挪動著僵死的步伐的死屍,眼中比慕容楓還要多出一種的深情。這是未曾在邊疆呆過的人無法理解的同袍之誼。
許煞乃是情感上無法去對曾經的下屬們動手,慕容楓喝令道:“許煞,你去找幾個有些武功基礎的將士,將這些屍首的頭都割下來!”好在還記得此時他的身份還未暴露,慕容楓雖用的是命令的語氣,卻壓低了聲音,不教更多人聽見。
“老子的血又不是冰做的,怎麼下得去手!”許煞乾脆摔了鋼刀。
韓子陽倚靠在顧華念身上,身子還虛弱,只能低聲道:“許將軍,如果你不想讓我大閔更多的士兵死後都不得安寧的話,就照著陛下說的去做吧。”
一句話便讓許煞意識到了什麼,如果不去阻止,任由這些死屍在軍營裡遊蕩,只能導致更多的人死去,更多的人變成這種模樣。幾具屍體在此時狂化,不再是纔剛僵硬的模樣,將兩手撐成爪狀,開始進行攻擊。許煞便明白,再也拖不得了。怒號了一聲,許煞提起了雙刀,點出了幾個人名,命他們跟隨自己殺將進去。自己則將雙刀舞的生風,以發泄心中的悲痛。
任玨原本想跟上,卻被慕容楓叫住。“顧平君,子陽背上還有傷,你先帶他去休息;阿玨,子貢,拖不得了,你們趕緊去哈撒,儘快地挑起蠻子們對慕容槭的不滿來。”慕容楓吩咐道,接著又沉吟了一番,囑咐韓子貢與任玨,“若是見到那個大巫,如有可能,殺了他。”
“是。”幾人各自聽令。
局勢很快被控制住了,許煞終究還是沒下狠心,並沒有砍掉所有屍首的頭顱,轉而將能抓住的先都關在牢籠裡。親手斬下那些本該身披榮耀之刃的頭顱,許煞有些垂頭喪氣,當著自己手下的面無法表示出來,回到自己的營帳之內便不再加以掩飾了。慕容楓纔剛送走韓子貢與任玨,回營帳便見到許煞難得一臉頹靡,打趣道:“你這是怎麼了?思鄉心切?”
“你還有心思說笑,你這瘋子。”許煞連翻個白眼的力氣都懶得去廢,忽而間想起了什麼,跳將起來,抓過慕容楓的手,一臉地急切,催促道:“你說那個顧華念,他能治好我的軍士們,是吧?”
忙將自己的雙手從許煞手裡頭抽出來,慕容楓雖然練過些招式,同許煞軍營出身終究是不能比的,這不大一會兒,慕容楓一雙手已經被許煞捏出紅印子了。皺著眉頭,慕容楓道:“抓這麼緊作甚,倒像是要把我帶回去當將軍夫人似的?傻子,我可跟你說,我心底裡頭,只有我乖乖的小安那一個!”
“都說了老子現在沒工夫跟你扯皮!你就給我個準確答案,能救?還是不能救?”許煞暴跳如雷道。
慕容楓撇了撇嘴:“我怎麼知道能不能救?不過顧平君可是絕谷出身,他要是救不好,你就只能去找那個大巫要解藥了。”
瞧這模樣是從慕容楓嘴裡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許煞狠瞪了他一眼,忙躥出營帳去,叫親兵把顧華念給請來。
顧華念正忙著給韓子陽處理傷口,纔剛勉強去見慕容楓,韓子陽背後的傷已然又開裂了,正往外冒血。顧華念剛給他止好了血,包紮起來,外頭便有人來催,言說許將軍要見。韓子陽拍了拍顧華唸的手,道:“你去吧,正事要緊。”
許煞是個急爆脾氣,一見顧華念來立時拉著人去關著那些屍首的地方。原先這些木牢是用來關押哈撒的戰俘的,此時關著的卻都曾是自家的兄弟。牢中有與某人共患難的,已經爲之死苦痛過一回了,此時死人卻又平白遭受了這等的罪過,不少人主動提出要看守牢籠,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守在兄弟的門口,免得他們再遭受第三回苦難。
顧華念同許煞步入此地,見得便是這些有淚卻從不輕彈的男人們,慟哭之中,神色中閃著堅毅,護著牢中那些已然失去了神智的屍首。
“你快去救他們,叫他們安息啊!”許煞扯著顧華唸的袖口,急急催促道。
“……這……”顧華念慣少同外人親近,許煞同他並非舊識,此時的動作已然讓顧華念有幾分尷尬了。
“快!”許煞催促得一聲比一聲急。
顧華念無奈道:“醫道講究望、聞、問、切四字,此時望無生色,聞無息喘,問無人答,切無脈象,如何去救?”
許煞有些絕望了,不由自主地鬆了手,一向堅毅如鋼的男子低聲哀求道:“別無他法了嗎?”
“我儘量去試。”顧華念嘆息一聲,向許煞解釋道,“依我判斷,這藥並非下在死人身上,而是讓活人吞下,待死後才顯藥性。我摸過自己的脈,的確略有異常,卻不敢輕下斷言。如將軍允許,我……”言說於此,顧華念不知爲何面露難色,只說出半截話來,將後半截嚥了回去。
許煞又催促道:“如何?”
“實不相瞞,我絕谷之所以隱姓埋名,實在是……”顧華念又嘆了一口氣,還是有些說不出口,便抱拳請道,“還請許將軍只當我作一個仵作,做一些對不住這些將士的屍首之事吧。”
不稱大夫而稱仵作,顧華念要做些什麼,饒是許煞也想的明白了。即便是爲了其餘兵士的身體,不教更多的人落入到青衣會的魔掌之中,許煞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最終也只能對顧華念點了頭。不忍心見到軍士的屍首被開腸破肚,許煞單獨給顧華念撥了一個營帳,專供他研究,本人卻是再沒有去見過。
頂著周身守屍的將士們帶著仇恨的目光,顧華念還是用綢帶裹了具屍體,帶回了營帳之內。將四肢固定在了牀上,那屍首已然早不會發出聲音了,卻長著大嘴,極力地掙扎著。這還是顧華念頭一回真的對人身下刀子,閔人講究死有所葬,屍身哪裡是那麼容易弄到的,顧華念學醫時,只不過是對著師祖爺爺留下的書籍,用著猿類,已然覺得足夠殘忍。面對著曾經活生生的人,顧華念心裡頭想著,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是如何同兄弟們嬉笑怒罵,轉眼之間,卻躺在這裡了。
顧華念閉上了眼睛,捅了第一刀下去。
不敢叫自己停歇下來,怕一旦停手,再也沒了再步入這個營帳的勇氣。顧華念幾乎不眠不休,用了三天三夜,將屍變之後的異狀一一記錄了下來。愈是劇烈的毒藥,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便越大,加之爲活人診脈,顧華念隱約裡得出了猜想。
逃命似的逃離此處,此時夜色已黑,顧華念只覺得黑夜之中有一雙雙幽綠的眼睛盯著他,空洞無神,卻帶著莫大的悲哀。他盯著這樣的眼睛已經三天三夜,今天他離開那營帳時,牀上躺著的那具屍體,腸子流出了體外,淌了一地的腦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