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
眼前的合歡教沈清蝶感到一陣陌生。並非那個神情而矛盾的男人, 他帶著王者的氣勢,如此靜默卻又沉肅。那一張沈清蝶見慣了的臉被面罩遮了起來,銀白的面罩上雕著合歡的圖樣。沈清蝶想伸手去撫摸那朵合歡, 把手擡了起來, 卻徒然覺得自己現時的動作是如此突兀而尷尬。那一隻手便停滯在了半空中, 沈清蝶被毀了的臉生硬地扯出一個難堪的笑容來, 點了點頭, 算是迴應了合歡的問話。
在三人進來之前,合歡是在看一本書。此時將書擱在了桌子上,合歡沉默地掃視了一圈, 彷彿沒看到沈清蝶那點頭的動作,甚至不去理會沈清蝶是否有迴應他的問話, 只在顧華念和韓子陽身上略作停留, 冷哼一聲:“你帶他們兩個來了?!?
沈清蝶覺得眼前這人著實陌生, 卻擔憂著小百草和興業現在的狀況。低沉一思,還是問道:“是你把孩子們帶走的嗎?”
“那兩個孩子?是我?!焙蠚g皺著眉頭, 卻並未隱瞞,爽快地承認了下來。眼見顧華念幾乎就要快衝上來了,還是韓子陽把他拉扯住的,心底裡不屑地冷笑一聲。
“……你能把他們放了嗎?”沈清蝶哀哀怨怨,低聲問道。
合歡一雙眼睛裡沒帶半分情緒, 聲音也是冷冷淡淡, 只問一句:“憑什麼?你可知道那兩個孩子乃是天定龍脈之體?”
“可、可你是前嘉皇子, 稱王稱帝那都是理所當然的, 需要去爲難這兩個孩子, 偏去求什麼天定龍脈嗎?”沈清蝶畢竟是戲子出身,一副玲瓏心思, 委婉地捧著合歡些。
合歡卻堅定地搖了搖頭:“清蝶,這些都並非你該去懂的。”
“我是不懂!我不懂你到底是爲了什麼,前一天咱們還偎在一起,你蜜語又甜言,第二天就把我拋下了,任我在龍潭虎穴裡好不容易纔留下這條賤命來!——過了這麼多年,你卻又若無其事地出現!”沈清蝶壓抑了許久的火氣迸發了出來,吼了這一句後,那鶯啼一般的嗓子卻有些受不住了,帶上了幾分嘶啞。沈清蝶直到把喉嚨都扯啞了,才靜下心來,低聲道,“合歡,算我求你,他們兩個,對我真的很重要?!?
沈清蝶性情向來倔強,從未求過什麼人。如此哀聲低氣地去求合歡,這也是頭一回。合歡握死了拳頭,只聽他長長舒了一口氣,卻只道:“我已經殺了那個姓任的和他的女人,爲你報仇。若你還是不高興,他那兩個兒子現在躲在樑京,等我打入樑京,會砍下那兩個賤種的頭來送你。”
沈清蝶簡直是要哭了:“合歡,我早說過,報仇不報仇的,對我沒有意義。我並不打算活在過去的痛苦裡,只求你把孩子還給我,好嗎?”
“你若是喜歡孩子,等這一切都結束了,我會命人找十個八個伶俐漂亮的,專供你玩樂。”合歡仍不肯點頭。
“那不一樣!”沈清蝶又一次提高了音調。
還沒等合歡再回什麼,顧華念扶著沈清蝶輪椅的一隻手已經快要把椅子捏碎了,被強行奪走了孩兒的爹爹要花費多大的氣力才能在這個搶了自己孩子的人面前維持住,不衝上去打將起來。顧華念已經是盡最大的努力維持平和了,口氣卻比平日要衝上許多:“在你眼裡,孩子就是被用來玩的嗎?”
“無字詩是何書華,你們兩個,知道了吧?”合歡纔剛一直不去管韓、顧二人的存在,此時像是剛想起他們似的,卻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沒想到合歡會這麼問,顧華念愣怔了一下,才冷漠地回答:“知道?!?
“那麼,你就當你那兩個小兒的命是被拿去爲何書華贖罪了吧。如果當初他不把先祖留下的藥偷走,複製了十多份假的給兄弟們,那麼龍脈還會在我何氏,嘉朝不會滅亡,父兄們也不會慘死?!焙蠚g回想起了家人,儘管他們在世時相互間爲了皇位勾心鬥角,等真留下了自己一個人,合歡卻覺得如此落寞。
顧華念止不住嘲笑道:“呵,前嘉滅亡,那是因爲皇族貪得無厭,弄得民不聊生,不得不反,怎麼到你嘴裡,倒成了兩粒小小藥丸的過錯了?”
“放肆!”合歡頭一回動了怒氣,將手邊的茶杯帶上功夫擲向顧華念。顧華念將身子站得筆直,躲也不躲,只待這茶杯襲來。還是韓子陽上前一步,打偏了茶杯,因不能運功,只憑手勁,這一擊叫茶杯碎在了韓子陽手中,瓷片將韓子陽一雙手扎得鮮血淋漓。顧華念呼了一聲“子陽”忙把那隻手捧來,沒帶藥箱,只能徒手將嵌在肉裡的碎瓷弄出來,撕了衣襟來包紮。
韓子陽任憑顧華念忙著幫他包紮,一雙眼睛盯著合歡,沉聲道:“何先生……”
“你是我六哥的徒弟,喚我一聲師叔吧。這世上,再無跟當年何家有關係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了剛纔提及過何書華,合歡此時神色裡帶了幾分懷念,對韓子陽說話時便不自覺帶上了長輩的溫和。
韓子陽顯然並不想領情,只道:“當年嘉太祖留下的藥,我們可以留下方子。不知何先生是否可放過小女小兒?”
顯然未曾料到韓子陽會說這等的話,合歡身子一抖,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問道:“什麼?方子?”
“是,方子?!表n子陽點了點頭,望向顧華念。顧華念想起這方子乃是先祖用密語寫就,本不可外漏,但若能因此換回顧百草和韓興業兩人的命來……正猶疑掙扎著,暗道至少要跟沈華安說一聲,絕穀人向來恣意,恪守先輩的規矩同兩條鮮活的小生命比,想必同門都會選擇活人的性命的。便同樣是向著合歡點了點頭,意爲確實有這方子。
合歡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似的:“方子?!你的意思是,若我有了這方子,便可以照著方子來,做出一百粒、一千粒藥來?”
“正是如此。”顧華念包紮好了韓子陽的手,空閒下來,迴應道。
“笑話!龍氣哪裡是能這麼輕易獲得的!成百上千份兒?誰會信你們!”合歡半分也不肯相信。
顧華念嘆道:“那藥根本便不是什麼龍脈之藥,只能令後輩更聰慧、更力大無窮罷了。嘉太祖超乎常人之處,的確有幾分藥的作用,後世野史雜傳中附會上什麼‘龍氣’,當熱鬧聽聽也便罷了,怎可輕信?!毖垡娭蠚g還不肯相信的樣子,顧華念有些無法,求助般望向韓子陽。韓子陽略作沉思,解釋道:“便是我們二人當年,吃的也並非嘉太祖留下的藥,而是蕭靜慈蕭前輩照著方子做的。何先生若仍不信,我們家裡養了一隻兔子,乃是幾年前易之用那藥丸餵養雄雌雙兔的後代。”
合歡面具下的眉頭緊皺,思索著韓顧二人之言有幾分可信。若這藥丸真有什麼方子來捏,合歡並不傻,龍脈這等玄之又玄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是用草藥捏出來的。沉聲喚來手下,剛想囑咐什麼,合歡卻忽而又閉上了嘴巴,收斂了纔剛不可置信的情緒,又平和道:“你們的孩兒在山頂上?!?
簡直不敢相信合歡竟會如此輕易地說出來了,三人具是一驚,顧華念甚至追問了一句:“什麼?”
“那兩個孩子,大巫帶著他們,正在山頂上,說要取出他們身子裡的龍脈。你們若是現在趕去,說不定還能救下他們?”尾音輕輕向上一挑,合歡道像是自己講了個笑話,把自己逗樂了似的,“只有你們兩個上去,能不能救出你們的孩子,就看你們自己了。當然,最大的可能,還是你們一家四口,都把命葬在山裡?!?
合歡能這麼說出來,已然是在暗示只要他們二人能把孩子從那大巫手中帶出來,那他便不會去管的意思了。能讓合歡讓步於此,韓子陽、顧華念二人已然極爲滿意。小夫夫兩個鬆了一口氣,韓子陽甚至還有心向這個“長輩”行禮,正要帶著沈清蝶離開,合歡卻又壓低了聲音,道:“清蝶,你留下。”
顧華念怎麼肯將沈清蝶留在這等地方,推著沈清蝶輪椅的手不肯鬆開,沈清蝶聞言之後,卻將顧華唸的手推開了去。顧華念神色裡含著疑問,低頭望向沈清蝶,沈清蝶卻搖了搖頭,笑了笑:“我留下,說不定能勸勸他?!睆膩碇篮蠚g野心勃勃,在青衣會流露出竟然要推翻皇位這近乎瘋狂的想法之後,沈清蝶卻還是頭一次見到合歡。之前只顧著同他慪氣,現在卻抱著能勸他放棄的心,沈清蝶必須得承認,這麼些年,他還是將這個人裝在心底了。
送走了小夫夫兩個,沈清蝶吃力地推著輪椅退了回來。合歡卻仍舊坐在上座,一雙眼睛神色複雜地望著他的動作。直到他離得足夠進了,溝壑般的雙脣顫了一下,似乎是要說什麼,合歡卻低下了頭去:“清蝶,我仍愛你,但我有更要緊的事要做。你放心,待我登上大典,你便是我的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