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陽知州才換,上任沒兩天,剛吃了當陽的大戶們的歡迎酒,忽而就出了人命。
死的人姓宋,乃是宋家的的一個小公子,算起來還是韓宋氏的侄兒一輩。韓宋氏聽聞自己的遠房親戚出了事,很是感慨了一番,抹了幾滴眼淚,馬上叫人去喚顧華念了,推脫道韓子陽身子不好,在家里靜養,不方便見外人。
顧華念去了前廳,才聽那捕頭說了案子。這個趙公子是昨晚上被發現死在家里的,據說腸肚開裂,五臟六腑都炸開了,死相極為凄慘,卻恰恰與多年前當陽的未決之案相吻合。新知州立誓要抓住這兇手,替這些冤死的亡魂伸張正義,宋家一報案,便立刻派人去查了。得到了宋家鄰居的目擊證詞,那夜里見有人影從趙家院子里飛出,因為太晚了,沒能看清,只記得身形高大,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一雙慘綠的眸子。
捕頭記起韓家曾報人闖入,那闖入的賊人便也是有一雙綠眸,便匆忙來問了。只是事情已經過了那么久了,當時能說的也早告訴了捕頭,現在再來問,顧華念也補充不了什么。
只得把自己知道的又給捕頭說了一遍,捕頭認真記下,也只能悻悻離去了。
與多年前的案子相同,這些慘死之人,連同顧華念這逃過一劫的在內,唯一的共通之處,便是同懷月樓老板溫舒夏交好。
前些年來溫舒夏死了不少友人,傷心欲絕,閉門謝客,又不行罹患了血證,更是不再出門了。只是機緣巧合,遇上了丁靜宣來當陽義診,治好了血證,也從多年前的傷痛中走了出來。恰逢宋公子在懷月樓作客,二人相談甚歡,便引彼此為摯友。
宋公子的死訊傳回懷月樓,溫舒夏乍聞噩耗,差點暈厥。等清醒過來之后,發誓再也不同誰交往了,悲切地哭著去為宋公子送葬。宋家人只當是溫舒夏害死了宋公子,哪里能給他好臉色看,連罵帶打,只是溫舒夏并不還手,跪于宋公子的墓碑之前磕頭磕出了血,才回到懷月樓后院,再度關上大門。
不提溫舒夏這邊,顧華念送走捕頭之后,又回了院子。韓子陽問起捕頭來作什么,顧華念如實學說了一遍,卻見韓子陽皺起了眉頭:“易之,你忘了那人。”
“誰?”顧華念又思量了一番。
“合歡。”
是的,二人在韓家別府見到的那個合歡,夜里瘋了一般,也是一雙慘綠的眸子。顧華念想起那眸子來,心里頭一驚,不由得發抖。急著要把此時告知官府,卻又想起這個合歡同沈清蝶有段交情,怕沈清蝶被連累,便去問韓子陽該怎么辦才好。韓子陽哪里來什么好主意,若是擔憂沈清蝶,不如便讓顧華念先去問問沈清蝶看看。
“只是這般執著地要殺死所有同溫舒夏交好之人,總覺得這兇手怕是喜歡溫舒夏。——那個合歡,易之你不是說他心里頭喜歡的是沈清蝶嗎?”
韓子陽所言有理,顧華念不是捕頭也不打算去判明什么,沒管這么多,先就去花程班子找了沈清蝶,尋個沒人的地方,向沈清蝶道了有關那合歡之事。沈清蝶被嚇了一跳:“合歡?他這些天來藏在你家別府?綠色的眼珠子?怎么可能!”卻唯獨不提殺人一事。——那合歡的模樣,說他手里沒有人命,怕也沒人信才對。
沈清蝶苦惱著什么,陷入了沉思。顧華念把該叮囑的都說了,也不能再做些什么,便回了韓府。卻未曾料到,沈清蝶與合歡這些天來根本沒斷聯系。
沈清蝶同合歡,是十五年前認識的。
那時候沈清蝶還是花程班子里的第一旦,每日來捧他場的,便能把這偌大的戲場子填滿。合歡并非當陽人士,只是有事路過當陽,順便來了花程聽戲,一聽卻看中了臺上的小旦,不肯離開了。那時的沈清蝶也大膽,將一顆心許了出去,罔顧班主的訓斥,每日偷偷溜出去同合歡幽會。只是合歡終究要走,沈清蝶留他不得,被班主送去了□□路都督府上,被那彪悍的夫人打折了腿,毀了一張臉,等他回來,卻再也見不到那人了。
十五年之后合歡又回到了當陽,沈清蝶已然不是當年那個伶俐的小旦了。這日讓徒弟各自散去,沈清蝶待整個花程班子睡下,點起了豆大的燈燭,便坐在燭火旁,等著那安靜燒著的燈豆顫了一下,便道:“你來了。”
合歡自從再反當陽,便隔三差五地來尋沈清蝶。開始是白天闖來,后來便改夜間悄悄地潛入了。沈清蝶怨恨多年前合歡的不辭而別,白日里從不給他好臉色看,只有晚上,合歡才能看著沈清蝶的睡顏,陪伴他一番。
忽而見今天沈清蝶沒睡,還好似在等自己的模樣。合歡剛開了門,卻不敢進屋了。他敢穿著繡著明黃暗紋的白袍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卻不敢從門口邁進這個狹小的屋子,走到桌前燭火旁。
沈清蝶等了好久,沒見合歡回應,催促道:“快進來吧,杵在門口,被巡夜的看到了,我又要挨班主罵了。”
合歡忙給掩上門,猶疑地靠近沈清蝶一步,啞聲道:“那個女人活不了多久了。”
“哪個女人?”沈清蝶有些莫名其妙,疑惑地看向合歡。在黑夜里,合歡那一雙深沉的眸子,看上去,的確是泛著綠光。沈清蝶不由得心中一緊。
“任洪的女人。我本來要殺他們一家替你報仇的,只是……”合歡心疼地撫摸著沈清蝶臉上的那道傷疤。他是個高傲到了極點的人,不肯承認自己輸人一籌。那日他上山,原本是去找君如荷取君家秘傳功夫百花繚亂的秘籍,誰料到君如荷那女人如此厲害,竟傷將他重傷。任洪一家在當陽山上,純屬意外的收獲,合歡拖著重傷,也只亂了任夫人一人的心脈,差一點被那女人的兒子發現。
沈清蝶皺了皺眉頭:“她也沒要我的性命,現在命償了,就算了,莫要傷及他人。”
“……好吧。”合歡應答得不清不遠,卻還是沒有駁斥沈清蝶,“只是任洪,我不會放過他。”
合歡說的這么堅決,沈清蝶見自己無法再讓他讓步了,也不再管了。只是望著合歡那泛著綠的眸子,問道:“你的眼睛的顏色……”
大抵是未曾想到會被提及這事,合歡的眸子有些散開,顯然是吃驚了。立時收回神色來,合歡只道:“蝶,莫要過問此事。”
“好吧,我不多管,你只要答我,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是這般的模樣?”沈清蝶也不多關心,只是這一問,神色嚴肅,怕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合歡被這一問問得有些莫名:“不是。”見沈清蝶顯然是松了一口氣,又追問道,“怎么?你認識別的?”
沈清蝶便說了當陽那久懸未決的命案。講完后,卻看到合歡在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輕聲喚道:“合歡?”
“……溫舒夏。”合歡只是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同一夜里。
韓家內院,韓子陽半夜腹痛醒來,吵得顧華念起身忙去照顧他。花了一個多時辰才安撫下韓子陽腹中鬧騰的孩子,顧華念給韓子陽擦著出了一身的汗,嘆道:“竟然快四個月了。”
“還有六個月,等孩子出生,就不會再這么鬧了。”雖然孩子安穩下來了,韓子陽疼了一整個時辰,此時后背還酸得厲害。滿頭都是冷汗,嘴角上掛著一絲溫暖的笑,卻因為疼痛顯得苦了三分。
“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顧華念又往溫水里濕了濕毛巾。雖然快入夏了,韓子陽畢竟有身孕,不能沾涼水。這一桶水還是剛剛安排守夜的小廝去燒的,才剛端來,“等孩子生下了,要喂,每天都要哭,要鬧,要給換尿布,說不定還粘人。等稍微大一點,要教他走路,哄他吃飯,再大一點,還要教他知識、功夫,要忍著他淘氣,訓他識禮儀……要養孩子,哪里是把他生下來那么簡單啊。”顧華念以前沒少照顧師弟師妹,有幾個還是嬰提便被抱回了絕谷。
韓子陽最常做的是同無字詩到處游歷,當初接過天鬻丸來,只知道自己會有個孩子,哪里想過孩子生下來會有這么多的事。饒是韓子陽,想到今后會被這般鬧,也有些煩苦:“……不如……交給奶娘?”
這話還沒落音,就得了顧華念一個白眼。顧華念給韓子陽擦汗,自己也沒少出汗,抬袖子抹了抹額頭,道:“那可是我們的孩子,哪能隨便交給外人養?到時候長大了,見你都是生生疏疏的,你高興嗎?”
韓子陽笑道:“那就不交給奶娘了,我們兩個把孩子養大。”
得了韓子陽的話,顧華念笑了笑,又看著韓子陽的肚子,嘆了一聲:“還有六個月了,真快啊……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們得早給他準備些小衣服才是……”又懊惱道,“我倒是學過縫縫補補,真要做件衣服,全然不知道從哪里下手。”
“男孩、女孩的都準備一些吧,還得給他做一張小床,就擺在咱們的屋里。”韓子陽道。
小夫夫兩個,全然是一副神游了六個月后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