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的泊心苑比任何一個地方都要熱鬧,來到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熟人,他們彼此都十分的瞭解,他們之間都沒有任何的秘密。他們都像一張張漆黑的紙,但就算是漆黑一片,在這裡,他們也一樣可以完全的曝|光自己,讓大家都清清楚楚的看到自己。這裡是他們共同的‘家’。他們不需要對誰隱藏什麼,也不會有任何的危險,因爲這裡沒有誰會殺了誰,暗害誰。
隔著幾道曲曲的長廊一樣可以聽到對面庭院裡的喧譁聲,價值連城的玉杯被狠狠摔到了地上,成了拼湊不起的碎片。稀有的葡萄酒也被灑了一地。還有女人珍貴的首飾被人從窗口裡丟了出去,墜入了急流的河水裡……這些都沒有讓人憤怒,反而使人更加的高興,讓他們的笑聲越發的猖狂。
在血獄,熱鬧的地方比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熱鬧,但靜的地方也比任何地方都要來的死靜。
要離開泊心苑,就必須的經過那座喧鬧而華麗的樓房,穿過大廳,纔可離開。夜裡的燈火將七重高的樓房照的通紅,彷彿已燃燒起來了一般。水沉濃步入大廳,第一眼便看見了坐在十幾個男人中間喝酒的夢,夢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她。兩人目光相對,夢身邊那些個眼尖的男人也跟著看了過來。喧鬧的氣氛在這一瞬間變得寂靜無比。
“水沉也來了,要不要一起喝一杯?”其中一個看似斯文的少年笑道。
水沉濃搖了搖頭,徑直走出了大廳。身後又恢復了前一刻的熱鬧與激情。
蔣婉已在泊心苑外等她許久了。每次蔣婉來找她的時候,就說明她又要殺人的時候已經到了。關於流觴國的事,至她回來後葉池隻字未提,在她養傷的那段時間,葉池也過來看了她幾次,但絲毫未提及任何事,最關心的便是她的傷何時痊癒。
修養的半個月裡,一切都寧靜的可怕,今夜葉池忽然召喚,更不知所謂何事。
但最讓她覺得不安的是,在這半個月裡,夢一次也沒出現過,這半個月夢並不在血獄。也沒有人知道夢去了哪裡,夢就像是憑空消失了半個月,然後又憑空出現了一般。
蔣婉提著燈籠引著水沉濃走在寧靜的古道上,昏沉沉的燈光將影子拉的十分修長猙獰。在古道的盡頭是一個池塘,一道曲折的竹橋橫架在池子上方,在竹橋的另一頭,是一棟寧靜的竹樓。
蔣婉只引著水沉濃走到池塘邊,“主上說只讓你一個人去。”
水沉濃接過蔣婉手中的燈籠,默默的踏上了竹橋,冷寂的背影在昏沉沉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的淒冷。蔣婉望著她的背影,開始恐慌起來,心裡更是一陣一陣的疼著,彷彿有針在扎似的,哽在咽喉的話到了嘴裡又吞了回去。
水沉濃剛走了兩步便頓住了,回身凝視著蔣婉,問道,“還有話要說?”
蔣婉搖了搖頭。她也只是害怕,只因那個人還沒有走。就算她告訴水沉濃也什麼都改變不了。何況她自己都不能判斷那到底是幸還是不幸。若說是不幸,可主上卻因爲那個人去看望了水沉濃不下三次,關於流觴國之誤還隻字未提。若說是幸,能讓主上親自去看一個人,那一定是因爲有著重要的事情必須要等著那個人去做。而且這件事一定很急。那些推不掉的麻煩已似漁網般死死的將水沉濃網在了其中。
看著水沉濃走過了竹橋,在竹樓前停了下來,蔣婉才嘆息著轉身,摸著黑走入了更黑更暗的地方。
水沉濃叩了叩門扉。“進來。”冷冰冰的聲音從竹屋裡傳了出來。
水沉濃推門而入,屋內擺設極其樸素,屋子的中間擺著一張竹幾,幾上放著壺熱茶。葉池坐在竹幾前,半低著頭,指尖蘸著茶水在幾上塗塗畫畫,坐在葉池身邊的女子凝神細看,面帶淺笑。懸掛在上方的夜明珠將窄小的屋子照的如同白晝般的亮。見水沉濃進來,葉池擡了擡眼,道,“濃濃,這位可是你的朋友?”
水沉濃看了眼坐在葉池身邊的女子,她穿著一襲和葉池一樣的白衣,柔軟的青絲被一根瑩白玉簪固定了起來。她臉上也帶著和葉池一樣的溫和笑容,她雖是個女子也同樣在笑,可輪模樣與氣質,卻也只止葉池一半。
水沉濃搖了搖頭,“不是。”
葉池又拿出一個精緻的檀木盒子,盒子僅有兩指寬,一指長。葉池將盒子打開,躺在盒子裡的是一顆黑色的珍珠。
水沉濃道,“是我兩年前丟的,郎逸知道。”
一直端坐在葉池身邊的女子忽然道,“郎逸就是那次和你一起的那個像個男孩子的姑娘?”
水沉濃看了眼那個女子,心生警惕。她從未見過這個女子,更不知這個女子是何時注意到了自己。何況她與郎逸一起執行任務的那次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是她。”水沉濃應道。
“既然如此,那麼現在可算是物歸原主了。”女子向葉池道,“不知在下所提之事,葉先生是否同意?”
葉池道,“兩日後出發。”
那女子聽罷笑了笑,道,“那在下便等著先生。”
葉池微笑頷首,那女子微微一拜,便起身離開了屋子。
水沉濃還靜靜地站在那裡,她正等著葉池說話。葉池也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卻不知該從那一句說起。
待那女子走遠後,葉池啜了口茶,指了指身前的位置,“濃濃,過來坐。”話語雖是十分親暱,可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水沉濃很是聽話的走了過去,對她而言,葉池的話就是命令,無論是什麼樣的話,她都會一一聽從,絕不拒絕。
水沉濃在葉池跟前坐下,葉池傾過身去將那用細細的黑繩串起來的珠子掛在了水沉濃的額上,“以往見你帶著它慣了,忽然沒了倒是有些不習慣,以後可別在弄丟了。”
“是。”水沉濃機械般的應道。
葉池打量著她的臉,笑道,“聽夢說你笑起來很好看,我想也是的。”
水沉濃聽罷並沒有笑,甚至連眼睛都未動一下。靜的好像根本就不會動似的。
葉池無奈的道,“回去後好好休息兩天,這兩天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水沉濃並未問兩天後要做什麼,她大概也已猜到,可她也並沒有立刻就走,她還在等著葉池繼續說下去。許多時候葉池都很會捉弄人,其中最喜歡的便是捉弄她,每次葉池與她說話的時候都喜歡將話說到一半就停住,刻意讓她等,或者讓她以爲話已說完。
葉池神秘的笑了笑,輕浮的笑意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散了去。
葉池又斟了杯茶水,推到水沉濃面前,“你可要喝?”
水沉濃沉默著,拿起杯子,一口便喝了個盡。
葉池搖了搖頭,“殺人的時候可不能像喝茶這麼心急。動作不僅僅要快更要學會如何慢。”
水沉濃安靜的聽著。葉池又頓了頓,過了良久才緩緩地繼續道,“爲了這件事,她來找了我不下十次,若不是被逼無奈,我也不會答應這件事。不用我說你也應該明白,若不是被逼無奈,她也絕對不會因爲同一件事來找我十多次。”
水沉濃想不到到底有什麼可以逼葉池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葉池並不是一個會讓自己爲難的人,也不是一個會讓自己人爲難的人。
葉池又抿了口茶,目光時不時的便盯上水沉濃額前那顆黑色的珍珠,沉了良久,淺笑道,“真好看。”
對於葉池的誇讚,水沉濃仍舊沉默的聽著,臉上沒有任何高興或不高興的表情,靜靜的,就像一個玉雕似的美人兒。
葉池又玩媚似的笑了笑,靈活的手指轉動著竹製的精緻小茶杯,道,“回去後好好休息兩天,兩天後我們一起去夏國。”
水沉濃一直半垂著的眼瞼終於擡了起來,驚訝的看向葉池,葉池從來不會親自出動,因爲他是一個很懶很愛乾淨的人,他討厭任何污濁的東西,特別是血。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絕對不會親自殺人,更不會看人殺人。
水沉濃道,“這次殺的人是誰?”
葉池仍舊淺笑,“這次的任務可能會很無聊,你只需負責我的安全就好。”
“回去吧,夢應該也有很多話要對你說。”葉池疲憊的閉上了眼睛,水沉濃知道,這時她真的該走了。
她原以爲葉池這次也和往日一樣,說話斷斷續續的只是爲了逗自己玩,故作神秘。卻不知他是真的已經煩躁的連將話一口氣說完的精力都沒有了。
回到泊心苑,夢也已經離開了那羣喝酒的人,在安靜的閣樓等著她。
夢看見她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珠子找到了!”溫柔的語調,溫柔的笑容。淡青色的衣袂飄蕩在陰冷的風裡。水沉濃走到夢的身前停了下來。站在夢的跟前,夢揚起手撫上她額前那粒漆黑的珍珠,眼裡露出欣慰的笑意。
“夢。”水沉濃傾身靠在夢的肩上。夢卻推開了她。她難受的站在夢的面前,比珍珠漂亮百倍的眸子裡閃著晶瑩的光芒。這是除了夢以外沒有任何人可以看見的淚光。
夢拂過她散在額前的碎髮,“那個人叫石鈺,是反賊的後裔。等到了夏國你可以聽到更多關於他們的事。”
“這半個月,夢就是去調查她了嗎?”水沉濃問道。在血獄夢掌管的只有泊心苑,從來不會參合與任務有關的任何事。
夢並未回答她的話,溫聲道,“這顆珠子是你母親留下來的唯一的東西。以後莫要在弄丟了。”
水沉濃緊盯著夢妖冶的臉龐,淚嘩的一下滾出了眼眶,死死的拽住了夢的手,咬牙責問道,“夢不是說我沒有母親嗎?”
夢一把推開了水沉濃,下巴微揚,“連自己的生母都能忘,又有何顏面來責問旁人。”
論恨,論怨。
她又有什麼資格去恨別人,怨別人。可她也怨不得自己呀!八歲那年,在她的記憶裡,她第一次睜開眼睛,她所看見的除了那火紅的死人花外便是夢的模樣。過去的那八年對她而言只是一片空白,那時,她第一次學吃飯,第一次學吃苦,第一次學殺人,第一次學設陣……一切的一切,都是夢一步一步的指引的。
是夢告訴她,她沒有母親,她才真的相信自己沒有母親。
是夢告訴她,她必須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會殺人,她才努力地去學如何殺人。
她是那麼的信任著一個人,可那個人卻騙了她……
她有母親的,夢卻說她沒有母親。
夢說她必須比任何人都要會殺人,或許她也可以不必再去殺人。
真的與假的,不過是夢的一句話,也不過是她的一念之間。
可她又能怪夢嗎?她的一切都是夢給的,也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接受的,夢從未逼過她呀!
願與不願,信與不信,一直都是她自己在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