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曼,赤團。
美麗的事物,它們的背後總是有一個傷心的故事,無論是花草,還是人。她的故事,只有她知道。那個叫瀾依的女人。她到底是誰?
白曼站在硬黃土上,寒風如刀,她的身體,就是刀下的肉。
瀾依的年紀並不大,而關於陌上和贏盡的事情,知道真相的人只有夏常。許多年以後的夏常對她說,如果當年你不殺掉贏盡,那麼今日的遲鈿,就是夏國的土地。
贏盡死後,是夏常掛帥出征。
戰勝過,也戰敗過。
但是贏盡,她真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她一直以自己爲驕傲,她從未敗過。
想著多年前的往事,白曼心裡有些疼,像一根根的針紮在她的身上。她閉著眼睛,寒風吹在臉上,東方升起了太陽,陽光也照耀在她的臉上,但她感覺不到溫度。眼淚從瞇合著的眼縫中溢了出來。
這麼多年裡,她沒有放棄過尋找陌上,但她始終都沒有她的消息。
瀾依?瀾依一定知道陌上在何處。
白曼忽的回頭,她看見的,是堅硬的黃土地,土地上沒有瀾依,沒有何鳶,也沒有朗逸。
朗逸去了何處?
她想不到。
血獄,這個被濃霧縈繞的地方。
朗逸離開血獄的那個早晨。
房間裡的水沉濃從水池裡站了起來,她忽然想起,今天,是朗逸離開的時候,她想了一些事情,有些事情,她需要自己去做。
一個決定,就是一場命運。
她起身,從水中站起來,今日,她沒有穿往日的灰色長衫,而是拿著房間裡唯一的一件藍色衣裳披在身上,藍色的衣裳,寬闊的布料上,繡著一朵大大的死人花。
她不知道這件衣服是誰留下的。這是一件奇怪的衣服,但並不能難看。
她穿上藍衣,那朵紅色的死人花沿著衣裙攀附在她的身上,就像許多條又紅又細長的蛇盤踞在她的身上。她扯下一片紗幔,矇住了臉。
同時,她也取下了額前那顆黑色的珠子。這顆珠子是她母親留下的,是夢交給她的。如今,她將珠子綁在了手腕上。
房間裡,沒有劍,但她不缺少武器,對她而言,身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爲武器,就連那細軟的頭髮也一樣。
掌風如刀,劈開了緊閉著的門,門外帶著白色面具的白衣人反應迅速,如離弦之箭。水沉濃本就準備破門而去,就算留下一路血跡那又何妨。
其中一個白衣人忽的伸手,扣住水沉濃的右手手腕。
水沉濃眼瞼微斂,右手一甩,動作靈活迅速,那已經扣住她手腕的手被他輕而易舉的就摔了出去。
“輕而易舉”,也只是看著輕而易舉而已,她知道這一動用了多大的力量。
這人失手,另一人又忽的撲來,動作更快,更迅速,更敏捷。
但這迅速敏捷的動作並沒有撲倒水沉濃。
水沉濃本已經準備好如何迎接這一招,但卻被那人身後忽然而來的黑人搶了先。
水沉濃看著身後忽然而來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指一彈,指風入箭,是帶毒的箭,箭落在那向水沉濃撲來那人的咽喉上,只見紅色血液噴濺而出。散在水沉濃身前的地板上。
地板是木質的。
另一個剛被水沉濃甩出去的人也被那黑衣人的指風所傷,此刻也已倒地不起。
水沉濃看著那黑衣人,黑衣人垂著眼睛,她的手,在發抖,她的臉色蒼白的好像石灰一樣。
水沉濃看著她,她不敢擡頭。
“謝謝。”水沉濃說了兩個字。
那黑衣人低著的下巴終於擡了起來,她看著水沉濃,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像侵泡在水中的寶石。她說,“朗逸已經去夏國了?!?
“我知道?!彼翝獾?,她是想跟著朗逸一起去的。
水沉濃道,“我也要去?!彼惨?。有些話有些東西是別人無法代替說出交予的,所以她必須自己去。
“去做什麼?”她問。
水沉濃沒有回答。她看著蔣婉,嘴角揚起一抹笑容。
是快樂的笑容。
剛纔那用指風傷人的人正是蔣婉。她害怕朗逸出事。朗逸的離開總讓她舛舛不安,她說,“和朗逸一起行嗎?我怕她出事,這一次,她的對手可能會是夢?!?
水沉濃點了點頭。她本就是打算與朗逸同路的。
不過她已經追不上朗逸了,朗逸走的是最近的路,用的是最快的速度。
對於通往夏國的路,水沉濃並不熟悉,所以她的速度慢很多。等她到夏國的時候,她沒有看見朗逸,也沒有看見花悽。
那座隱藏在桃林裡的相思樓裡也沒有了人。
這些人,會去哪裡?
水沉濃不知道,她走在夏國的長街上,她無處可去。她也不知該往何處去尋找花悽的下落。
雖然找不到花悽,也沒有追上郎逸,但她遇上了被貶官的上官大人,那位長相併不好看的大人因爲這場變故已經一病不起了。
不過這位大人在爲官的時候貪了不少私銀,所以就算落敗,他也一樣可以過上安穩富裕的日子。只是,他病了,這柄沒得治。
那是心病,他不甘心,沒有任何的預兆。
他以爲自己會贏,他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他沒想到夏常會那麼大膽,會毫無理由的就將皇帝送到了夷襄,會只憑一言就削去了他的官職。
水沉濃走到那方宅院門前,敲了敲門,她道,“我來找上官大人。”
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稱那個老人爲上官大人了,也沒有人敢在這麼叫他。自從出事以後,就沒有人來看過他。
夏常的力量是強大的,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都依然高高在上。這是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看在眼裡的。
水沉濃見到了上官大人,她也只問了一個問題。
上官大人也只回答了一個問題。他說,上官沫已經和夏離去遲鈿了,不過路上出事了,這兩人一同消失了。
上官大人說話的時候,眼睛裡沒有任何的光彩。
說完,他冷笑著,不停的笑著。他揮手趕走了水沉濃。
房間裡,只有這個老人,他獨自對著空房冷笑著,他喃喃的自語,說著自話。上官沫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他不相信,他從來就不相信上官沫會做出這麼衝動的事情來,如果要做,早下夏國她就已經這麼做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不再反抗。他心裡所想的是。上官沫若不是已經死了,就一定是被人挾持了。
他並不笨,可是,夏常的勢力太強大了,他壓不過去。他只得成爲敗將,他報不了仇,最終能做的,只是含恨而終。
對著空寂的房間,他一直在冷笑。
笑著笑著,他彷彿明白了一些事情,但他也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力量在削弱。
房外,那些來回的僕人,他們的臉色灰白,聽見笑聲,他們只是無奈搖頭。
笑聲,忽的戛然而止。他吐了一口鮮血。人,又癱倒在了椅子上。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女兒。想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好兄弟,好夥伴。一切,都是因爲那個叫做夏常的男人。他一直不明白,已經是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夏常到底還要什麼?
當這場劫難發生的時候,皇帝被送往夷襄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了。夏常要的,不是什麼,只是夏裔。夏常——是個該死之人。
只是,那些原本早就該明白的事情,他現在才明白。
他還想起了皇帝的眼神。那雙被病魔洗禮的眼睛空洞的只?;貞?。
他明白了,明白了,忽然也不恨夏常了。如果不是自己心智被蒙,不是自己糊塗,也不會上了夏常的當。如今,他恨得,只是自己,恨自己無顏見自己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不會見他。他恨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女兒。
如今,他還有一個希望,他還希望自己能夠見一見朗逸,自己的好兄弟的女兒。他一直都記得這個名字。
“咳咳!”他又捂著嘴咳了幾聲。又咳出了血。世人都以爲他是因爲被貶官而病倒,再也起不來,但他自己明白,他是悔恨不該當初。
往事,已經發生。
誰也不能改變。
支撐著的最後一口氣息,不過是茍延饞喘。
快馬飛馳在寬闊的道路上。藍色的衣飄揚在風中。路上,她不敢走的太慢,但也不敢走的太快,因爲她不知道上官沫出事的地方到底是在何處,害怕錯過。
朗逸一定也在這條路上。花悽也一定在這條路上。一條路,就好像一條繩,拴著的,是命運相同的人。她們,都被困在被自己編織的網裡。
誰也怨不得誰,細細想一想曾經。若當成不是自己非要這麼做,又怎會落下今日這般的結局。
可思想不能不動,一個人,不是木偶,不可能沒有思想,不可能一直不動。若是從來,結局一定還是如此,因爲未來是不可預知的,衝動與盲目是並存的,只有走過的路纔會明白其中的坎坷與艱辛,只有事情發生以後才知道錯在何處。
“駕!駕!”
馬蹄飛揚,馬背上的人。她的眼中,只有這條路。這條路已經延伸到夏國之外,已經延伸到了遲鈿的境內。就在快要進入遲鈿境內的時候,她的馬倒下了,她的人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她倒在地上,呼吸疲憊,她站不起來。
仰頭看見的,是藍色的天空。身下,是堅硬冰冷的黃土地。
累,真的很累。後腦勺被土地上升起來的寒氣吹疼了。
痛,讓人保持著清醒。她努力支起身體,她需要的是休息,休息好之後她還得站起來。
此刻,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她看見了一柄紅纓長槍奪門而入,穿透了一個女人的胸膛,女人倒在地上,似乎已經死去,但她的眼睛依然睜的很大,很圓,她的手掌攤開,一顆黑色的珠子從她的袖袍下滾了出來。她的身下血成曲線狀流出,遙遙望去,宛如死人花的花瓣。
人是人,花卻不是花。
曲線狀的血,逐漸相溶在一起,變成了紅紅的一灘。
“夢,夢?!彼翝廨p聲的呢喃著這個字。忽然想起來的回憶,也僅僅只有這麼一個畫面。
時間,沒有停歇。她還坐在僵硬的土地上,太陽已經掛在高空。
目光,落在遙遠的地方,藍色的天空上,是一輪溫暖的太陽。望著那輪太陽,她想起了那個叫花悽的姑娘。
窗前,梧桐葉飄落,花悽走過來,手掌輕輕的按在她的胸口上,感覺著她的心跳。
隱藏在桃林中的陳舊庭院,花悽站在鞦韆上,琵琶反彈,舞姿輕盈。
月光照耀的屋檐下,酒香縈繞,赤身纏綿。
“想什麼?這麼入神?”身後,傳來了一個陌生的聲音,水沉濃回頭,看見的也是一個陌生的人。女人頭戴白色紗笠,身穿白色長袍。
笠沿垂下的白紗,擋住了女人的容貌,窈窕,熟悉的白色身影,讓她想到了花悽。
剛纔,她在想的,正是花悽??!
這個人是誰?
若不聽著聲音,她還當真會將這人誤認爲是花悽。
“你是誰?”水沉濃問。
只見那白衣女人走到馬的身旁,輕輕地摸了摸馬的臉,“真是可憐了這麼一匹好馬,遇上了這麼一個不知事的主人?!闭f著,白衣女人仰頭,似乎正看著水沉濃,她道,“那麼著急趕路有用嗎?你遲了那麼多天,就算趕上了,事情也都已經發生了,你還能做什麼?”
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水沉濃想要拔劍,那女人去搶先一步握住了水沉濃的手,“真是個笨姑娘?!?
水沉濃皺眉,那個女人的手倏然一滑,按住了水沉濃的脈搏,渡了一股氣到水沉濃的體內,“既然累,就停下休息好了再走,一直不停的趕路,最後反倒會累倒,會失去更多?!彼f。
水沉濃身體已經恢復。這個女人的功力非凡,從剛纔渡氣的手法看來,醫術想必也不錯。
那白衣女人的手又忽的摸上水沉濃的額頭,輕聲道,“那顆珠子呢?爲何不帶?”她問。
水沉濃一驚,目光入刺。
那白衣女人又道,“夢真是沒有把你教好,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小心我會殺了你?!彼f,說著又笑了笑,笑聲很好聽,“其實,我殺過的人不少呢,像你這樣的小丫頭我也殺過很多,只是殺你這樣的小丫頭手感不是很好,所以不喜歡?!?
好聽的聲音,說出來的,卻是異常狠毒的話。
她站了起來,手一揚,只見一些白色粉末從她寬大的白色袖子裡飄出,飄落在馬的身上,馬在陽光下化成一股煙,散在了寒風中。
那白衣女人回頭看著水沉濃,取下紗笠,露出一張年輕漂亮卻很憂傷的臉,她說,“我叫陌上,你可能沒有聽過我的名字。”
陌上。水沉濃確實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名字有些奇怪。想了想,水沉濃又道,“我看見過一句話?!?
“哦?什麼話?”陌上問。
水沉濃道,“餘音繞樑,三日不絕,長袖飛卷,花凋雲散,陌上蕭蕭,芳蹤倩影。”
“呵!是從夢那裡知道的吧?我記得我初見夢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她可不是一個聽話的小孩,她喜歡殺人,喜歡偷東西。就是因爲這兩個不一樣的喜好,所以我纔沒有殺她。不過夢真的是一個很勇敢,也很聰明的人?!蹦吧系馈B犓f起這些話,彷彿她就是一個已經歷經世事將要死去的老人,可她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
看著水沉濃的眼神,她說,“我喜歡年輕的模樣,所以總是捨不得自己老去,總是會花一些大價錢來保護這張終歸會變老變仇的臉。”
說完,她又向水沉濃伸出了手,她說,“走吧,到我家去做客。我家裡,有你的好朋友朗逸,還有朗逸的好朋友上官沫。你去了,人也差不多了?!?
水沉濃緊緊的皺著眉頭。這個女人?實在是可怕的不敢讓人直視。
見水沉濃癡癡立著不動,陌上又道,“去了,你還會見到花悽喲,若是你一直在這裡呆著,你這輩子可能都見不著她了。”
去!這是一條別無選擇的道路。
路上,陌上不再說話,她又戴上了紗笠,因爲她害怕太陽曬傷她的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