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陽從韓宋氏的尸首被控制住開始講, 講到哈撒之旅,講到百草和興業的失蹤,講到顧華念把大巫的面具打下來, 露出的那張臉, 屬于譚靜語。他只是在低聲陳述, 并非刻意講給誰聽, 倒像是把心底里埋藏的痛楚都傾倒出來, 這樣便不會壓在心里頭,壓得人悶得慌了。
等韓子陽講完,丁靜宣把眉頭擰成了鎖, 沈華安則是長大了嘴巴,替譚靜語辯解著:“不、不可能!小師叔怎么可能會做出這種事來!”
“師父說的話, 果然是對的啊……”丁靜宣一聲長嘆。
韓子陽與沈華安都被丁靜宣這一聲嘆吸引了去, 丁靜宣則只是搖了搖頭, 為他們講了段陳年舊事。當初靜字輩的師父,原本屬意的繼承人是靜字輩最為聰慧的譚靜語, 直到瀕死之時,才改口立的最穩重的蕭靜慈。那時連絕谷最絕密的密文都以傳授給譚靜語一小半了,師尊這一改口,不少人都詫異之極,問他為什么, 師尊搖頭道:“阿語啊, 是個瘋子。”
“后來我問過蕭師兄, 阿語他偷看了祖師爺留下的那本書, 被師父發現了。”丁靜宣道。
現任的絕谷谷主沈華安撓了撓頭:“那本秘書?”
“安之, 你該看過。傀儡之術,縱尸之術, 書上可曾有記載?”丁靜宣點頭道,又問沈華安。他從未學過密文,書上寫了什么,丁靜宣并不知曉。
沈華安瞪大了眼睛:“你是說,師叔在……?”
“祖師爺留下的方子,不可能讓易之這么輕易便解了去。當初阿語密文只是一知半解,怕是只把方子看懂了一部分,其余的都是他后期自己研制的吧。”丁靜宣皺著眉頭,道。
“無論是拿活人試藥,還是非谷主偷看秘書,還是非谷主去動用秘書上的方子,均是犯了該逐出師門的罪過。”沈華安道有了幾分谷主的架勢,站直了身子道。這還是頭一回去懲戒一個長輩,譚靜語做下的這些事,著實太觸及絕谷眾人的底線。
“召集當陽附近全谷子弟,咱們上當陽山。”丁靜宣道。言罷,他站起身來,卻回頭望向韓子陽,“你要跟著一起去嗎?”
“我守著易之就好。”韓子陽對此毫無興趣,此時他只想等著,顧華念究竟什么時候能清醒過來。
不知何時當陽山上青衣會的人竟然撤走了,此時山上空空蕩蕩。沈華安作為谷主,召來一只信鴿,發信去叱責譚靜語的所作所為,卻沒能得到回信。等了半晌,著實等的不耐煩之后,沈華安率著全谷子弟殺上當陽山去。
沒想到譚靜語此時竟還在天湖湖畔,正燒著一堆篝火,火堆上烤著鴿子,正是才剛沈華安放飛的信鴿。只簡單地抹了油撒了鹽,譚靜語撕扯著雞翅膀,吃得不亦樂乎,聽聞了馬蹄聲,半抬起眼皮來,瞥了同門的師兄弟、師侄們一眼。
“……你……”丁靜宣有些哭笑不得,看著譚靜語竟然還顧著吃,“你該知道,咱們絕谷養只信鴿出來,可是麻煩得狠的。”
譚靜語抹了抹嘴巴,嬉皮笑臉道:“我當是你們發了檄文來,還送我一頓斷頭飯呢,怎么能不好好享用?”
“阿語……”丁靜宣無奈地搖了搖頭。
“師兄,你可別說,你不打算殺我?”譚靜語竟是半點也不怕的模樣。
“小師叔,你為何要犯下這等的孽!”沈華安喝問道。
譚靜語嘆了口氣:“我昨兒個就不該心軟只放堆傀儡去追華念和子陽,若是我跟過去了,怕是他們一家四口,都就成了我的傀儡了。”
“小師叔!你莫要再執迷不悟!”沈華安這還是頭一次訓斥他一向敬崇的長輩,言辭間難免蒼白。
譚靜語卻置若罔聞,又撕下一只信鴿的翅膀來,舔著油光的唇,道:“昨兒個易之那孩子,最后的那一下著實太狠了,害得我失去了這么多可愛的傀儡。好在他今天送了你們過來,雖然數量上少了些,咱們絕谷的弟子么,功夫上都不錯,我也就勉強接受了吧。”
譚靜語說出這種話來,可把在場的眾人都驚住了。只見他笑得狡黠,掃了腳下的火堆一眼。空氣中彌散著一股若有若無的異香,在場的都是些大夫,這詭異的香氣意味著什么,或多或少的都很清楚。
不多時便有幾人怕得打馬要跑,還沒走遠,卻見譚靜語勾了勾手指,那人全身僵硬,操控著馬韁,又轉身回來了,顯然是被控制住了的模樣。
定力差一些的人先承受不住,此時已多少有些絕谷子弟一個接一個地成為傀儡了。沈華安頭疼不已,異香迷惑著他的腦袋,他只能抱著腦袋,用力甩頭,死死地咬著牙,控制著自己,少吸進一些氣體微妙:“……小師叔……你……”
譚靜語卻是一眼也沒看沈華安,一雙眼睛看著卻像調皮的孩子一般,帶著不惹人厭惡的小壞來,只盯著丁靜宣看。丁靜宣的人騎卻是再安穩不過了,仿佛一點也沒有受到譚靜語的藥的影響一般,帶著幾分無奈,嘴角上彎著一絲微笑來,回望著譚靜語。
直到所有的絕谷子弟都被譚靜語控制住了,丁靜宣卻仍舊什么事都沒有的模樣。譚靜語有些驚訝,笑道:“師兄,你有解藥?”
“你的藥不夠完美,很容易解開。我從百草和興業那里推斷出了你下的藥,配置了解藥,提前服下了。”丁靜宣解釋道。
“那你為什么不給大家解藥呢?”譚靜語掃視一周,被控制住的傀儡們漸漸向丁靜宣圍去。丁靜宣卻只跳下馬來,飛躍過傀儡們的頭頂,站到了譚靜語身邊,道:“我想和你單獨聊一聊。等我們聊完了,等我解決了你,我會給他們解藥的。”
丁靜宣說這番話,譚靜語卻似乎是聽了個笑話一般,瞪大了眼睛,嗤笑出聲:“等你解決了我?你一個人,我有這么多傀儡,你不舍得傷害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你能解決我?”
“你竟會舍得傷害他們嗎?華念、華安、華康、華健,是你看著他們長大的,你竟舍得傷害他們;百草和興業,是你親手從子陽的腹中捧出來的,你竟舍得傷害他們。”丁靜宣倒不像是在質問,聲音及輕,只是陳述一般。言罷,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抽出了自己的劍來,“阿語,師父不舍得傷害你,蕭師兄不舍得傷害你,我也不舍得……但是,你做的太過了。”
丁靜宣很少拿出武器來,也便沒多少人知道,這個絕谷出身的仁心的大夫極為擅長用劍。他的劍乃是一把軟劍,平日間別在腰間,抽出來時,抖動如狂舞的銀蛇。譚靜語則是赤手空拳,招來一個又一個的傀儡替自己作擋箭牌,丁靜宣的劍卻總能繞過這些人,指向譚靜語的喉間。
“這等女孩子才用的軟劍,果真是叫人厭惡之極啊。”譚靜語古怪地笑著,這般說道。下一秒,他卻把沈華安抓了過來,一掌打飛,丟向了天湖那邊。
丁靜宣見狀慌忙去救,沈華安若要被丟到湖中。沈華安是個旱鴨子,從來便沒學會過游泳,這一點,看著他長大的丁靜宣怎么可能會不知道呢。
“呵呵,你果然會去救他。”譚靜語笑道。
丁靜宣皺起了眉頭:“我以為你不舍得殺他,畢竟,你還沒學會所有的密文,不是嗎。”
“我倒是覺得,或許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琢磨,來的更有意思。”譚靜語聳聳肩道。
“你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還能活幾個年頭?直到你死的那一天,能琢磨開祖師爺留下的密語么?”丁靜宣挑了挑眉,倒像是聽譚靜語講了個笑話一般。
譚靜語摸了摸下巴,道:“我記得祖師爺留下了一個房子,能夠延年益壽。咱們那個祖師爺爺,他不就是活了快一百五十年么?”說罷,他搖了搖頭,嘆惋地望向自己的師兄,“你們吶,也都太迷信于他了。咱們絕谷的弟子,不信鬼神天地,倒把祖師爺爺捧得比神仙還厲害,他不過也只是個人而已,你瞧,”譚靜語指了指身后的傀儡們,“我不也研作出他的方子來了?可惜還有點缺陷,倒讓你作出解藥來了。不過用不了多久,我說不定就能做的比祖師爺爺還完美了。”
“……阿語……”丁靜宣心疼地望著簡直瘋魔了的師弟,“你該知道,為什么祖師爺爺會把那本書藏得這么嚴實的。這些逆天的東西,本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那他為何不干脆燒掉!”譚靜語眼中燒著憤恨,“為何要留下!就為了向后人炫耀他無人能及的天賦?”
“……那……也畢竟是他的心血……阿語,你莫要太……”
“他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本書的存在?他是個人!咱們的祖師爺爺,他是個人!為什么我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他?師父夸我是咱們師兄弟里最聰明的,是絕谷幾代弟子里最有天賦的,我卻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他!”譚靜語道出了心中隱藏多年的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