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市蜃樓, 韓子陽曾在記載著諸多異聞的雜書上見過,卻是頭一次真真正正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望向那片綠色,彷彿被吸引住了一般, 定下神來仔細打量, 才察覺那抹綠並不自然, 而是有著一絲的飄渺, 若是認真分辨, 還是能同真正的綠洲區分開來的。那邊引路的哈撒少年打開了話匣子,竹筒裡倒豆子一般,講述著哈撒人眼中的蜃來。這是他們眼中的神祗之一, 兇悍,卻以保護的姿態護衛著哈撒人民。
少年講起一個傳說, 那還是嘉朝之前的事了, 當初統治著中原地區的是軒轅一族, 天生神力,不滿足於自己的地盤, 四處挑起戰火。只剩下了哈撒人還在與之對抗,軒轅的王帶領著精英,闖入了這篇沙漠,將要去攻打哈撒,半路上卻迷失了方向。又累又渴的軒轅族人, 受到了蜃神的蠱惑, 向著大漠深處愈走愈遠, 再也沒有回來過。哈撒人也因此得了救, 沒有像其他的民族那般滅亡, 而是繼續在自己的土地上過著幸福的生活。
少年人帶著韓家人馬一路邊說邊走,那蜃的蠱惑便一直在這隊人馬的身旁, 不遠,不近,永遠也夠不到,卻彷彿近在眼前一般。又前行了一段路,蜃終於消失了,沙漠上也有了零星的植株,甚至還有花在□□地開著。韓子陽跳下馬去,小心翼翼地採下那朵花來,心裡想著,如果能順利歸家,這花送給顧華念,倒是不錯。
大漠的沙石簡直燙得能烙餅,韓子陽只是簡單地彎下身子採一朵花,便感覺手上被灼了一下。這朵花長得極爲樸實,小巧,五片純白的花瓣,卻厚實而堅強。引路的哈撒少年見韓子陽這番動作,便道:“這是大漠上纔有的花,叫見水生根,一旦有雨下來,哪怕只落了幾滴,它就會立刻開花、結子,三天內就凋謝了。”
“能在沙漠裡活著,都很有趣。”韓子陽應道。
哈撒少年卻是嘆了一聲氣:“都是爲了能在這般惡劣的地方活下去罷了,纔有這麼多極端的方式。”
“我見此處植株越來越多,想必草原便在不遠處了吧?”韓子陽沒有繼續少年這個話題,而是問道。
少年應下,擡手指了指前方:“是,快到草原了,不過王帳還要在草原深處,還有段距離。”
一行車馬是今早從玉春城出發的,此時夕陽已然西下,沙漠上那灼人的熱度卻還帶著最後的餘力撲噬著荒原上的活物。□□的馬匹都累得不行了,幾匹馱著貨物的馬尤甚,韓子陽微皺著眉頭,喝令大家先行下馬,牽著馬匹滿滿前行。不多時終於見到了真正的綠色,草原已然近在眼前了,人同馬都是拼上了最後的力量,趕到了有人煙的地方。
哈撒人的衣食住行,同大閔人所習慣的那些截然不同。哈撒是遊牧民族,以部落爲羣,居住在一起,定時拔起營帳來,換一塊未被啃食的草地,接著散養各家的牛羊。所有的部落都受汗王的統治,各自有劃分的草地,臨近沙漠的草自然稱不上肥美,被髮配到此處的部落,也都是哈撒最窮苦的部落了。
這些部落裡的成年男子,甚至有些少年,都會毅然地踏進沙漠,尋求生計。有的便做了馬賊,有的穿過了沙漠,去幫大閔的商人引路,併爲他們做翻譯。其餘孤寡老幼便都在沙漠邊上等著,每家都養著一頭瘦弱的馬或者是羊。
少年帶著韓家人來的自然是他的部落,聘用少年的資費也並非是什麼金銀,而是用鹽茶和瓷器。一行車馬進入了部落之後,原本整個部落裡懶散的人們都亮起了木然眼睛,閃著極度飢困下的綠色。饒是韓子陽,見了這等場景也由不得打了個哆嗦。眼看著一個壯年男子飛奔而來,引路的少年嘰嘰咕咕地不知道說些什麼,韓子陽竟有些手足無措。
好在身後跟著的手下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了,利落地從貨物中分出許給少年的資費,本來是要遞交到少年那裡,卻被那個壯年男人搶了去。
天已經快要黑了,一行人便決定了在部落裡過夜。原來這個壯年男人是部落的頭領,聽說幾人要過夜,熱情地招呼了起來,眼神卻總在不由自主地飄向這些人身後的貨物。韓子陽暗察此人意圖不善,便婉拒了頭領一同吃飯的邀請,掏出剩下的乾糧來,湊合著填飽了肚子。
部落極爲貧困,帳篷也不多,無法勻出多餘的來供一行人居住。頭領的意思原本是讓幾人分散到各家去住,韓子陽卻乾脆讓人守著貨物,在離部落不遠處露宿。一行人都極爲疲乏,韓子陽便只能選出幾個有功夫的,教他們強撐一下,一人一個時辰,輪流守夜。
輪到韓子陽守夜了,他坐在地上,打著呵欠,往眼前的火堆裡丟著柴火。忽而見到不遠處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在靠近。
韓子陽心下一凜,低聲呵斥一聲:“誰?”
那人似乎是被驚嚇到了,腳下停滯了一番,才鼓起勇氣來繼續靠前。原來是那個引路的孩子,少年湊到韓子陽身邊,慌慌張張地說:“你們快走,頭領說,等你們這堆火一熄滅,他就會帶人來殺你們。你們帶的貨物太多了,多到他們想鋌而走險了。”
少年人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韓子陽驚了一下,卻也想到,少年來此通風報信,已然是將自己同自己的部落決裂了。沉下心來略微思考了一番,韓子陽先是安慰少年道:“在天亮之前,火不會滅的。等天亮了,他們也不敢殺來了。”而後又把幾個守夜的統統叫了起來,今晚乾脆不眠不休。
少年怕得像只受了驚的兔子,蜷縮在人堆裡,只等著昨晚落入了沙漠中的太陽又從生機勃勃的草原上升起了,才徹底鬆了一口氣。他拉著韓子陽的衣袖,哀求道:“老爺,頭領肯定不會放過我了,你救救我,帶我走吧。”
韓子陽見這少年可憐,便點頭答應了下來。心裡頭有了低,少年也是一夜無眠了,累得趴在了韓子陽腳下,竟然睡著了。
車馬整裝之後再度出發,出了沙漠後寬大的袍子便脫了下來,一行人穿的是大閔人的服飾。同少年部落的頭領告辭,那頭領眼中帶著憤恨,卻只能勉強笑著送走了這批客人。
哈撒少年名叫塔達,帶著韓子陽在草原上穿梭。草原上出現穿著大閔服飾的人,便意味著是商人到了,韓子陽一行人在各個部落間做著生意,哈撒人對金銀的認知異常淡薄,多以物易物,爲換取這些中原的鹽茶,哈撒人奉上了精美的氈毯。這是唯有哈撒族才能生產之物,編制的花紋神秘而美麗,運回大閔之後,可以賣出高價來。
等將運來的貨物賣了一小半,韓子陽示意塔達,可以帶他們去汗王的部落了。
草原的汗王同中土的皇帝有所不同,並非由一固定的族姓擔負起汗王的重擔,而是由這草原上最大部落的頭領維護這片草原。只是自私的汗王帶領著自己的部落佔據了最肥美的草地,汗王的部落越來越大,窮苦的部落卻越來越窮苦。韓子陽原本以爲,受著其餘部落的侍奉,也許這汗王的族人說不定是這草原上唯一能住上固定在地上的屋子的呢,沒想到進入了汗王的部落,地上還是鼓起著一個又一個的帳篷。
汗王所住的地方只是比其他人要大出許多而已,能容納下五十人在帳篷內起居。臨近了汗王的生辰,此時部落裡熱鬧非凡,牛羊遍地,甚至還有不少駱駝優哉遊哉地踱著步子。
韓子陽運來的這些精鹽新茶,原本便不是平常哈撒人能享用得起的,不知他那手下是如何同王族聯繫上的,這批貨物,便被直接貢奉給了汗王。哈撒人喜好熱鬧,韓子陽本意是尋個機會勸汗王出兵,之後便加緊回大閔;那汗王卻要韓子陽留下,邀請他參加生辰,把商議要事的時間定在了生辰之後的那日。
“我們哈撒人,是不過生辰的,汗王這是跟你們中原人學的。”塔達少年好奇心強,東張西望後,卻同韓子陽說道。
“汗王喜歡我們中土的風俗嗎?”韓子陽如實問道。
塔達卻搖了搖頭:“他只是愛熱鬧罷了,多了個藉口,把大家聚在一起,唱歌跳舞。”說著倒似乎是件樂事,熟料塔達臉色卻很難看。
“怎麼?不好嗎?”韓子陽揉了揉塔達的腦袋。
塔達癟了癟嘴:“他是好,可是每次都要向其他部落勒索上一大堆的東西供他玩樂,像我們這些窮部落,哪裡供得起。”
汗王生辰這日轉眼便到了。韓子陽在大閔身份顯貴,到了哈撒,這羣人顯然是對“皇商”這頭銜有多重認識不清,只知道大閔朝堂官分九品,而韓子陽是個五品官,便給他隨便安排了個位置,並沒有多加重視。韓子陽連帳篷都進不得,手下塔達人也只帶來了一個,在帳篷外狂歡的篝火之中,打量著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