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軒是太延殿中,獨(dú)屬于太子殿下的書房。
周墨云平日里對這個地方非常看重,輕易不許別人進(jìn)去亂走亂碰,即便是他的正妃季初凝,想要到這里面去,也得經(jīng)過他的允許。
杜染音跟著季初凝進(jìn)宮已有不少時日,對他的習(xí)慣,自然心知肚明。
踟躕地站在洞開的朱漆雕花木門前,她有些不明白,這位太子殿下到底意欲何為。
“讓你跟上來,你就跟上來!”周墨云自然不會和她解釋,只頭也不回的冷叱。
他都這么說了,杜染音也不好再磨蹭,忙抬腳邁過門檻,快步跟了進(jìn)去。
寫意軒內(nèi)布置的極為雅致,門旁并不若尋常人那般,放個俗氣的插花落地花瓶,而是置了張三角的高腳凳,上面擱著一盆羅漢松盆景,枝葉婆娑,蒼古矯健,姿態(tài)動人。
梨花木祥云紋樣的長形書案臨窗而置,上面整齊排放著高低不等的三個筆架。筆架上密密麻麻懸了幾十支筆,材質(zhì)不一,種類各異。從筆管可分為金、銀、象牙、琉璃、紫檀,斑竹。從筆尖又可分為羊毫、狼毫、紫毫、兼毫,如此種種,不可一一而敘。
這般架勢,可不像只是習(xí)習(xí)書法,平日里必然也經(jīng)常作畫。
要不根本就不需要,這么多種類的筆。
書案后面,臨窗的墻壁上,懸著一副《月夜寒江垂釣圖》。圖中一輪清月,一葉扁舟,舟中慵懶坐著一素白長衫的年輕男子,手執(zhí)一根翠竹釣竿。雖看不清具體面容,卻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悠然自得。
船旁用淡墨勾出了水紋,不過寥寥數(shù)筆,其余地方盡皆一片空白。乍眼瞧著,這圖似乎有些空曠,實(shí)則給人的感覺并不空,反讓人覺得江波浩渺,寒氣逼人。且因著這空白,益發(fā)給人一種言語難以細(xì)敘的意趣。
還是翼王府的云笙郡主的時候,杜染音就極愛畫。
不僅愛自己畫,也愛收藏些喜歡的名家名作。
幾乎只一眼,她就看出來,墻上的這幅《月夜寒江垂釣圖》并非名家所作,可無論是從這幅畫的筆法,還是從其中的意境,卻完全不輸于當(dāng)世的任何名人大家。
“這畫如何?”耳畔冷不丁傳來一聲。
杜染音正看那畫看的入神,聞言想也不想的回道:“虛實(shí)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
說完猛地反應(yīng)過來,和自己說話的人是誰,忙回過身來,朝周墨云欠身一禮,“奴婢妄言了?!?
周墨云原本因為她的前一句,臉色稍有和緩,此時聽見她后面一句,卻是瞬間冷下了臉,不冷不熱的哼道:“你說妄言,是說這畫并不若你之前說的那般?”
這話問的委實(shí)古怪。
杜染音有些不解,偷眼去覷他,見他面帶薄怒,明顯是在生氣,心中益發(fā)莫名其妙。
下意識用眼角余光,再次掃了那畫一眼,她忽地靈光一閃,猛地就反應(yīng)過來,感情這畫不是別人作的,而是眼前這位尊貴無雙的太子爺,親手畫的??!
怪道反應(yīng)會那般大呢。
咬了咬嘴唇,強(qiáng)忍住那已經(jīng)到嘴邊的笑意,她假裝什么也不知道,恭維回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此畫墨韻靈動,形象傳神,實(shí)乃‘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的最高境界。奴婢才疏學(xué)淺,陋言點(diǎn)評,委實(shí)是對這畫的作者的不敬,因而才自言妄言?!?
這番解釋可謂是極盡熨帖了。
雖的捧了周墨云一把,卻絲毫看不出有拍馬屁的嫌疑。
饒是周墨云極其不喜歡她,此時臉上的表情也不由微軟。頓了頓,他故作鄙夷的從鼻腔里哼出兩字,“虛偽?!?
這丫頭精明的很,八成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才這般說話的!
就跟她那個虛偽的主子一樣,心里明明不喜歡,面上卻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樣。
這般虛偽,讓人看了著實(shí)厭煩。
杜染音見他臉色變了幾變,最后定格在一派的陰霾上,直接被氣笑了。
她到底是做了十惡不赦的事情啊,居然讓他如斯厭惡于她?
既然如此厭惡她,又為何特地喊她跟進(jìn)來?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怎么這男人的心,一個個的也這么捉摸不透的?
心中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面前偏還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假裝沒聽出他的諷刺,直截了當(dāng)?shù)拈_口詢問:“不知殿下找奴婢來,是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就不能召你來了嗎?”隨意撩起衣袍下擺,在書案前坐下,周墨云看也不看她,只表情冷漠的吐出一句。
不是已經(jīng)說了,沒說畫不好嗎?
怎么還在生氣啊!
杜染音無聲嘆息,“奴婢不敢!”
周墨云輕嗤了一聲,倒是沒有再為難她,只兀自拿起手邊的玉竿紫毫筆,專心致志地繼續(xù),桌面上鋪著的那副未完的字。
那架勢竟是直接將杜染音給無視了。
杜染音好氣又好笑,心道這位太子殿下,莫不是在故意報復(fù)她吧?要不然特地將她喊了來,卻又冷落在一旁不搭理,是個什么道理?
倘若現(xiàn)在坐在這里是皇后,她或許還可以說對方是在立威,想要?dú)⑺匿J氣。
可換了這位主兒,她敢打賭,他絕對不會這么無聊。
盡管因為這位太子爺和季初凝的關(guān)系冷淡,使得她平日里也沒有多少機(jī)會瞧見他,可對于這位爺?shù)男宰樱徽f了解的一清二楚,至少也知道個五六分。
這是個真的云淡風(fēng)輕的主兒。
其實(shí)很多時候,她都有點(diǎn)難以理解,像皇后那樣一個野心勃勃,心性狡詐的女人,怎么會生出這么個淡泊名利,看淡世情的兒子?
這樣想著,她忍不住偷偷朝周墨云看去。
眉目疏朗,眸光清潤,高挺的鼻梁下,一張薄唇帶著一點(diǎn)淡淡的粉。可能是剛從床上起來的緣故,墨玉一般的頭發(fā)并未束起,只隨意的披散在肩頭。有幾縷隨著他的動作,滑落至他冠玉般的臉頰上,益發(fā)顯出幾分清逸來。
相較于鳳逝川濃墨重彩的皮相,眼前這個男子的外貌實(shí)在有些寡淡。
可因著他周身溫潤的氣質(zhì),反倒給人幾分親近之感。
若不是他的身份實(shí)在尊貴,讓人輕易不敢直視,外在又有打小養(yǎng)就的雍容氣度撐著,只怕他瞧著,就和個好脾氣的世家公子哥,也沒什么兩樣。
“研墨!”驟然響起的碎冰斷玉的一聲,驚醒了走神中的她。
杜染音猛地撩起眼簾,就見周墨云正喜怒不辨地靜靜看著她。
那雙看著她的清潤眼眸,雖不若鳳逝川那般流光溢彩,卻也寧靜幽深,仿若一汪泓水般,讓人莫名就跟著凝神靜氣了下來。
沒有多說什么,她低垂了眼睫,安靜磨墨。
只是她不說話,周墨云卻主動開了口,“你們女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歡,揣摩人心?”
手上研墨的動作一動,杜染音垂眼看著,硯臺中倒影出的自己的臉,不語。
因為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是與不是似乎都不對,這個問題本身就很有問題。
可對方是身份尊貴的太子,她總不能橫眉冷對的和他說,他的這個問題問的不對。
見她不吭聲,周墨云以為她這是默認(rèn)了,不由嗤了一聲,“原本還以為,你多少會有點(diǎn)不同,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今日見她不僅補(bǔ)全了屏風(fēng)上的畫,還對顧樊將軍的事情侃侃而談,他還以為之前是自己誤解了她。現(xiàn)在看來,誤解是有的,但更多的卻是事實(shí)。這個丫頭內(nèi)藏錦繡沒錯,可她的心機(jī),也的確不可謂不深。
心中正這樣想著,就聽耳畔一道清泠泠的嗓音響起。
“殿下對奴婢還有太子妃,似乎有諸多誤解?!倍湃疽舨簧?,她知道太子真正想要針對的,其實(shí)并非是她。她不過就是個小丫頭罷了,以太子尊貴無雙的身份,倘若和她計較,沒得辱沒了身份。
因而說來說來,他厭煩的正主,其實(shí)是季初凝,而她不過是被恨屋及烏了。
聽到季初凝的名字,周墨云本就冷淡的臉色,寒涼的益發(fā)好似結(jié)了冰霜一般。
就像杜染音所料想的那樣,他似乎真的打從心底厭惡季初凝,連聽見她的名字,都會忍不住皺眉。
“呵……”涼颼颼的笑了一聲,他不無譏諷道:“你倒是個忠心的,隨時隨地不忘,給你那主子說話。”
晚上遇見她的時候,她就勸自己多和季初凝親近。
現(xiàn)在又來說這話。
他還真不知道,她們居然這么主仆情深的!
“為主子分憂,是奴婢分內(nèi)的事情?!?
直接忽略了他話里的嘲意,杜染音不卑不亢道:“奴婢不知道,殿下在外面聽了什么流言蜚語,自打太子妃入宮以來,您就對她百般冷落。說到底,妻子所能倚靠的,也不過就是自己的夫君罷了。你對太子妃如此冷漠,又何能怪她事事三思而后行?”
“好張巧舌如簧的利嘴!照你這么說,這還都是本宮的錯嘍?”周墨云被她氣的笑了起來,可那雙清潤的眼眸中,卻寒涼的沒有一絲的溫度。
杜染音見狀立即福身請罪,“奴婢不敢?!?
說著不等周墨云開口,又不疾不徐的繼續(xù):“只是太子妃幼年喪母,打小就沒人護(hù)佑。偏上有繼母百般打壓,下又有繼妹多番陷害。她于深宅內(nèi)院中苦苦掙扎,從不敢行差踏錯半步,日深月久,自然會養(yǎng)成一副百般思量的性子。”
撩起眼簾,她難得放肆地直直看向周墨云,最后一字一字總結(jié)道:“可若是可以,誰又愿意活的這般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