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尚賢眼里閃過了驚訝,至此,終于是無話了。
他們兩人的母親,他的第一位夫人,是在府西的書閣懸梁自縊的。照季初凝的話來說,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杜染音會和大少爺一起碰巧出現在了那里的原因。
他看著季初凝這身鮮艷的玫瑰紅,想起了去年季初銘責怪他的那些話。
“你早就忘了,母親喜歡熱鬧,喜歡家里永遠都是喜氣洋洋的,因此說過‘若一去了,私下來瞧我時,萬不要穿白衣,我怕見著你們那個樣子,會不忍心’。”
那個時候的季初銘,穿著一攏鮮艷的衣裳,手上,卻是拿著森冷的白蠟燭。那時季尚賢聽完那番話,內心有過一絲愧疚,但礙著面子,只回答了一句:“她若真不忍心,也不會棄你們而去。”
日子久了,到了今年,他終究還是把她的忌日給忘記了。
他以為接下來,季初凝會責問他,責問他昨晚去哪了,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梨子閣和文姨娘逗趣取鬧?
可沒有。
季初凝沒有再多說話,移開了目光,起身,對杜染音說了聲“走了”。隨即,杜染音便跟著她離去。二小姐就這么帶走了這個“犯人”,而在場的沒有一個人再多說一句話。
對于季尚賢來講,季初凝此時的沉默,無疑是給了他一個最大的寬容。
杜染音的事情就這樣解決,因為比起來,似乎季尚賢有更大的罪過。他第一位夫人忌日之時,他正在和新歡如燕呢喃。然而季初凝并沒有為這件事情最終的解決而感到開心,相反的,她心里倒是難過得緊。
她記得母親的忌日,但昨日并沒有去祭拜,而在關鍵時刻,又不得不搬出母親來。她心中有愧,可也于事無補。季初銘說的話是對的,但她,只要一想起兒時生母被欺凌、被冷落,夜里無人偷偷哭泣的情景,她就愈發地冷戾。季初凝在心里不斷地警醒自己,以后決不能步母親的后塵,為此,不管用什么樣的手段都無所謂。
離開了中堂以后,對于杜染音的這件事情,季初凝不明白了:“染音,你一向機警,與我哥也早就斷清了關系,可昨晚那件事情,怎么還會發生?”
季初凝心里明白,依她對杜染音的了解,此事必定是有人陷害,絕非她自己一人有此行徑。
杜染音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們大意了。”
季初凝疑慮地看著她。
說是溫涼冰偷了四小姐的東西,早先也請人去跟四小姐說過了,但這一天下來,掌教房都沒見著四小姐的蹤影。李媽媽本想直接領著人去琳瑯閣,問一問四小姐想要怎么處置,可早上丫鬟又來說了,四小姐和夫人都在中堂,不在琳瑯閣。
結果,沒把四小姐等來,倒是等來了大少爺季初銘。
李媽媽滿帶疑惑,按理說,大少爺是和這地方是沒半分錢東西的,季初銘是來干嘛的?
李媽媽萬沒想到,這大少爺來這里,竟然是為了這個偷東西的丫鬟溫涼冰!
季初銘也不想繞著彎說話,直接讓她把人放了。李媽媽在太師府里這么多年,雖然說是個下人,但好歹也稱得上一句媽媽,這人,哪有說放就放的道理?
李媽媽便道:“大少爺,奴婢只是公事公辦,憑您一句話就放人,奴婢恐怕是做不到。”
“憑我一句話決定不了,那該憑誰的?”季初銘兀自泰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問:“憑我四妹?你把人抓來,一口咬定說她偷了東西,可這么半天了,你見我四妹來說過一句話沒有?你怎么就能認定東西是那個丫鬟偷的?”
這句話把李媽媽說堵了。她今早一再請人去通知四小姐,確實,丫鬟每次回來說的都是一句:“四小姐還在中堂。”
這人也不是她拿什么證據抓的,就只是看見了她身上帶著四小姐的東西,便將她扣下來了。可日前四小姐已經說過了,自己的許多東西被偷了,其中便包括了木玉蘭釵和繡著杏花圖案的手帕,這溫涼冰又常被季初凝囑托著到竇夫人那里去,溫涼冰就這么順走一些東西也很正常。李媽媽是經過自己的那番推論,才對溫涼冰是小偷這件事情確信無疑。
“四小姐的確未曾來認證過。可一個丫鬟,身上會有四小姐的東西,未免太令人起疑了。更何況,這些東西還是四小姐曾說過是被人偷走的。”李媽媽話鋒一轉,道:“大少爺不妨等四小姐來了,再做定論。”
季初銘一聲鼻哼:“你不用把話題轉移到四妹身上,她若一直不來,你豈不是要將一個無罪的人關上一輩子?”
李媽媽抿了抿唇,應道:“奴婢已經命丫鬟再去問了,四小姐不過一時忙碌,倘若得了空閑,奴婢定當領著人親自到二小姐那里去。”
話才說到這里,那個傳信的小丫鬟便回來了,一進來便道:“李媽媽,四小姐來話了。”
李媽媽瞥了季初銘一眼,只見季初銘一副不痛不癢,與他無關的模樣。李媽媽遂問丫鬟道:“四小姐說了什么?”
丫鬟一字不落地回復:“四小姐說,前幾日是她記錯了,帕子和釵子,是她送給那個丫鬟當禮物的,并不是被偷走的。”
李媽媽一聽這話,頓時詫異,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季初銘。此時她才意識到,季初銘的這副神態并非不痛不癢,而是早有預算。
“怎么樣,李媽媽?”季初銘站起了身子,問道:“現在可以放人了吧?”
李媽媽知道,事情當然不是這么簡單。季初琳會傳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季初銘一個指示的事情。他倆是一家人,季初銘又比季初琳的地位要大那么幾截,季初琳自然沒必要為了一條帕子和一根釵子鬧得季初銘不開心。
她李媽媽在太師府摸爬滾打了這么久,其中道理自然明白得比別人深刻。一些事情,該裝作不知就不知,該如何就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也唯有道歉:“是奴婢粗心了,還望大少爺原諒,奴婢這就放人。”
溫涼冰一直以為,最終救自己的人會是杜染音。可當她走出掌教房時,卻意想不到地看見了大少爺季初銘的背影。
她看著那個背影訝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件事情,心里頭有著愧疚,又有著今日的感激,交雜之下,反正是說不出的滋味。
她臨走的時候,身旁的李媽媽上來奉勸道:“以后做事小心些,不管你是否真的有做這些事情,深宅大院從來不是一個你可以講公平的地方。就如別人要害你費盡心思,也敵不過大少爺的一句話。”
溫涼冰聽了這話,便知曉了,原來李媽媽早就知道了一切。可如她所說,太師府從來不是可以講求公平公正的地方,別人看見的是什么,事實就會是什么。倘若今日無季初銘,她很有可能會落得和其他那些丫鬟一樣的下場,不是被打斷腿,就是被逐出府,含冤一生。
此刻,溫涼冰終于堅信了一個道理:人心可信,然不可全信。
這件事情的結果可能會壞了掌教房的名聲,以及牽連到不該牽連的人,李媽媽便讓下人不許把這件事情擴散出去,就此壓了下來。
溫涼冰帶著負荊請罪的心態回來了四季閣。這件事情,無論是否他人陷害,怎么說也是她自己笨、少了個心眼。
屋里的簾子都拉了下來擋住了陽光,屋內光線昏暗得看不清人的臉。很安靜,安靜得讓她一時間以為沒有人在這里。
不在的人只有秋分,季初凝端坐在椅子上,杜染音就站在她身邊。
好像是早就料到溫涼冰會回來請罪一樣,她們就坐在這兒等著。
這樣的氣氛打亂了溫涼冰內心原先的想法,一時間讓她亂了方寸,略顯不知所措。
她唯有定定地走上前,自覺地跪在地上,喚道:“小姐,奴婢錯了。”
季初凝也不看她,雙眼不知是在凝視著哪一個方向,只問道:“你做錯什么了?”
跟著季初凝這么些日子了,雖說沒有很久,但溫涼冰也知道季初凝是個什么樣的人,知道季初凝這句話問的是什么。便回答道:“奴婢不該輕信他人。”
季初凝沒有給她回應,只是緩緩起了身子,朝她所凝視的那個方向走去。她走向了一個擺滿了擺設品的凸形木柜,從上面拿下了一只金鞘短刀。她將金色的刀鞘卸下來,手握著刀,一步步地向溫涼冰走進。
溫涼冰見狀,暗里將牙咬緊了,手也快捏出了汗。但她早就想過,不管二小姐給她什么樣的處罰,她都會受著。因此,她克制住了自己想閉上眼睛的沖動,強行睜著眼,無論待會身上哪處疼了,也絕不會吭一聲。
季初凝將反射著暗光的刀遞到了溫涼冰面前,卻道:“我季初凝從來不要軟弱之人。這把刀我送給你,為的是要讓你記住,誰給了你一刀,你就要以十倍還回去。”
溫涼冰一奇,愣愣地抬起了頭,仰視著季初凝的那張臉,明明是張極其精致的好看的臉,卻從她的雙眼中,瞧見了深不見底的寒冷冰淵。
溫涼冰伸出手,徐徐地接過那把短刀。當刀握在她手里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自己心里,竟也是這般的仇恨那個害了自己的人,竟也是這般的希望報仇雪恨。
溫涼冰溫溫軟軟的心愈發堅硬了起來,握著短刀給二小姐磕了個頭,“多謝二小姐的賞賜,奴婢定不會讓您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