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一般無二的一句話,引申出來的含義卻是天差地別。
杜染音的眸光劇烈閃爍了一下,攏在袖子里的柔荑,也于一瞬間攥緊。尖利的指甲,刺進柔軟的掌心,有種鈍鈍的痛,她卻恍然未覺。
周墨離說的的確沒錯,她的確想救茹碧。
盡管這一路上,她已經反反復復的告誡過自己,心軟的下場。
可當她看到腳上的繡花鞋后,她的兩條腿,還是像綴了千斤的巨石一般,每一步都挪的分外艱難。
想到這,她忍不住自嘲一笑。
這么多年以來,她從最初的赤誠待人,到現如今的心硬如鐵,其中所經歷的,遠非常人能想象。
當初自雜役房出來,她就發過誓,再也不要讓自己落入,那么悲慘的境地。
因而幫著季初凝對付韓氏,算計季初涵,彈壓下面不安分的小丫頭時,她就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心軟。
即便是面對季初銘的詰問的時候,她的心也都未曾有過,哪怕片刻的動搖。
她一直以為,雜役房的幾年,早就讓她的心硬成了磐石。
可現在看來,她還遠遠沒有修煉到那個境界……
“本王可以幫你救她。”心思浮浮沉沉間,耳畔再次響起,周墨離熟悉的低沉嗓音。
聲音近在耳畔。
杜染音驚了一下,這才猛地發現,周墨離不知何時竟已走到了她身后。她只要一轉身,甚至就能直接撞進他的懷抱里。
忙不迭往一側避開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她的聲音驀地就透出幾分冰冷來。
“刺殺陛下一事,事關重大。掖庭的公公請茹碧過去調查一番,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倘若此時與茹碧無關,回頭自然會被放歸。若不然,那也只是她咎由自取罷了。”
這般滴水不漏的回答,還真有初見她時的幾分影子。
周墨離忍不住扶額,低低的笑了起來,“你當真這般想?雖說你隨你家主子,進宮的時日并不長,但掖庭究竟是個什么地方,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她當然不可能不知道。
宮里私底下一直有句大逆不道的話,說是你可以不知道陛下是誰,但絕對不能不知道,掖庭是個什么地方。
由此也可以想見,掖庭在宮里人心中的地位。
微抿了抿嘴唇,杜染音低垂了眼睫,看著自己的腳尖,沒說話。
她在思量。
思量憑自己之力,救出茹碧的可能性。
思量周墨離說幫忙的真正意圖。
周墨離見狀也不催她,只負手站在那里,饒有興味的上下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冷清少女。
初次見她時,她還不過是個身量尚小的毛丫頭。
那會兒他被她老成的模樣吸引,倒是沒大注意她的容貌。
后來幾次三番偶遇,他對她越來越感興趣。
可初次相遇的印象太深,他對她的印象始終停留在,模樣還算不錯的小丫頭這一點上。
直到昨日,她臨危不亂,當眾侃侃而談顧樊將軍的事跡,他始才驚覺,這個小丫頭原來早已悄無聲息的長大成人。
月華般皎白的鵝蛋臉上,一剪眉黛似遠山,兩汪明眸似秋水,紅唇不用胭脂點,朱面無需粉黛敷,她的形容間雖尚有幾分青澀,但明顯已初具風華。
“那不知王爺您需要什么呢?”
神游太虛間,冷不丁就有清泠泠的一聲,仿若深山冷泉般灌入耳中。
周墨離聞聲猛地醒過神來,定睛望向杜染音越見清冷的臉龐,卻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話的意思,“什么?”
“王爺總不會無緣無故幫奴婢吧?”杜染音也沒扭扭捏捏,語氣淡淡的再次道。
盡管他們有過幾面之緣,但她并不覺得,周墨離就會因此無條件的幫她。
其實若不是獨自救下茹碧的代價太大,她委實不愿意和這人有牽扯。
這倒不是周墨離哪里不好,而是因為立場不同。畢竟不同的立場,夫妻父子都能生出嫌隙來,更別說他們這萍水相逢的關系了。
周墨離先是被她問的一怔,隨后卻撫掌大笑了起來,“本王身為二皇子,身份尊貴,地位顯赫,本王能有什么需要的?”
說著微頓,他又意味深長的補充,“或者本王該說,你又有什么能給本王的呢?”
他說的沒錯。
作為西鳳王朝最為尊貴的存在之一,他的確沒什么缺的。
如果真的有,那也肯定不是杜染音一個小小的婢女,能替他取來的。
此時若是旁人在這里,指不定就要因為他的話,羞愧的不能自己了。可杜染音臉上的表情卻是淡淡,“那就要看王爺想要什么了。”
輕描淡寫的語氣,帶著一種在女子身上,極為少見的自信。
這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天下之物,盡皆她囊中之物呢。
周墨離有些玩味的看著她,拖長了語調,似笑非笑的慢悠悠道:“你這么一說,本王倒還真想起來,有件急缺的。”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臉上的笑容,杜染音心中本能的生出了一股警惕來。
就又聽他施施然繼續,“本王的王妃之位尚且空缺,不知染音姑娘可愿屈就?”
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若是換了別的女子,這一刻,只怕要激動的厥過去。
杜染音對這種麻雀變鳳凰的事情,興趣卻不怎么大。事實上,作為曾經的云笙郡主,她也少享受過榮華富貴。雖說翼王府肯定比不上,這富麗堂皇的皇宮,但也算是一等一的富貴之地了。
平靜無波的抬眸看向對方,她不冷不熱道:“王爺,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她其實并不知道,周墨離剛才那話,帶了幾分真心。
但她權當他是在開玩笑。
要知道,當初在太師府,季初銘就不止一次的表明想要娶她,可結果呢?
太師之子尚且如此,更別說眼前的這位還是個王爺了。
“你怎知本王在開玩笑?”周墨離仍舊慢腔慢調的玩味道。可要是認識他的人在,卻可以看出,他嘴角邊的笑容,分明淡了幾分。
杜染音卻是直接欠身一禮,不卑不亢回道:“正如王爺所說,您乃二皇子,金尊玉貴,身份超然,奴婢不過是個婢子,又豈敢有攀龍附鳳之心?”
意思是您身份那么高貴,我一個丫頭連給您提鞋都不配,您不是開玩笑又是什么?
周墨離聽出了她話里的深意,面上雖然不露,嘴角卻不由抽搐了兩下。
他壓根就沒想到,這丫頭會用他的話來堵他。
更沒想到,她竟然想也不想的,就婉拒了他。
“本王若是說,本王沒開玩笑呢?”默了默,他有些不死心的再次追問。
這話已然有幾分自降身份的意味了。
放到以前,周墨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可這會兒看著少女清冷的眉眼,他卻控制不住的脫口而出了。
如果說之前提出這話,還有幾分戲謔的味道,那此時他卻是真的有幾分認真了。
杜染音沒料到,自己都已經把話說到那份上,也給他搭了下來的梯子,他卻不僅不直接下來,反還要繼續“死纏爛打”。
眉頭不自禁微微擰起,她清麗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猶豫之色。
倒不是猶豫要不要答應,而是猶豫要怎么拒絕。
直接拒絕肯定是不行的。
剛剛她都已經婉拒過了,這次再婉拒,難保他不會惱羞成怒。
雖說到目前為止,這位安清王殿下都表現的十分好脾氣,可她并沒有忘記他的身份。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皇子雖比不上天子,但碾死像她這樣的一個小丫頭,其實也不過是抬抬手的事情。
沉默了半晌,她只能吐出模棱兩可的一句,“貴妃娘娘知道王爺的想法么?”
她的本意是,張貴妃必然不會同意,她唯一的兒子娶一個身份卑賤的宮女,就像當初季尚賢反對季初銘娶她一樣。
可讓她出乎意料的是,周墨離聞言竟揚眉一笑,“正是本王母妃催促本王早日納妃的。”
他沒有說謊。
日前他被封為安清王,他母妃便再次催促他,務必將納妃一事早日提上了日程。
他對成婚一時本就抗拒,自然是滿心的不情愿。
可昨日在宴席上,看到這丫頭侃侃而談的時候,他忽然又改變了主意。
杜染音對他這個回答十分無語,礙著他的身份,又不好說什么,只能委婉道:“貴妃娘娘屬意的,應該是像我家太子妃那樣的名門貴女。”
張貴妃催促周墨離納妃,她并不覺得意外。
可要說張貴妃因為著急周墨離的婚事,就會放任他隨意挑選正妃的人選,那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會相信。
世人重門第,皇家自然也不例外。
“這就是本王的事了。”周墨離似乎并不覺得,自己母妃那邊會有什么問題,聞言直接擺了擺手,“你現在只需回答本王,你,可愿意?”
杜染音咬了咬嘴唇,沒說話。
起先她還以為,周墨離說納她為妃,就算有幾分是真的,但還是戲弄居多。
畢竟他開口許諾的是王妃,而不是側妃。
可現在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她卻是有些摸不準,他的想法了。
這位安清王殿下,莫不是真的想娶她吧?
就因為那幾面之緣?
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心中正暗自皺眉,眼角余光忽地就瞥見一抹淺杏色。她下意識偏頭望去,卻只看見反射著淡淡金光的衣袍一角,在不遠處的假山后,一閃而逝。
周墨離發現了她的異樣,循著她的視線看去,“怎么了?”
“沒什么。”杜染音斂了視線,慢慢地搖了搖頭,說著直接長身伏地拜了下去,“多謝王爺厚愛,只是奴婢進宮前已有婚約,實不敢做那種背信棄義之事。王爺的好意,奴婢只能心領了。”
聲音清清淡淡,卻已然帶出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