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國幅員遼闊,氣象萬千。周遭接壤的大小國度不下幾十個。即便東南環海,距離較近的島國亦堪稱星羅棋佈。而西部北部邊患騷擾,則更是由來已久。
鹹錫朝立國近百年,與西北各部便纏鬥了近百年。
今上乃高祖、太宗之後第三任皇帝。也是迄今爲止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皇帝,幹了足有四十多年。高祖奉天承運,開國立朝,其英明神武自不必說。後繼的兩位皇帝,太宗與今上,皆富文韜武略,仁德睿智,在邊患問題上軟硬兼施,恩威並濟;更兼朝中人才濟濟,英雄輩出,上有明君,下有賢臣,同心合力,一掃前朝積弱之頹勢,形成今日萬邦來朝之興盛局面。
其中宋微進京路上聽獨孤銑提起過的,數年前鎮國將軍、憲侯府小侯爺平定西突厥阿史那部叛亂,乃是鹹錫朝最近一次大規模邊境戰爭。自此之後,整個西邊北邊,基本都消停下來。藩屬部落首領們爭先恐後向□□上邦求親,皇帝無奈,從宗族旁支中認了一堆乾女兒,挨個嫁過去。
原本這幫乾女婿該年年朝拜,歲歲上貢。後來皇帝看使團走一趟不容易,往返折騰幾個月,實在勞民傷財,沒必要年年搞。敕令改爲兩年一次,貢期定在夏獵秋收之後,中秋前夕到,過完中秋回去。中間有事,另派輕騎使者傳訊即可。
朝廷如何控制西北各部,是個十分考驗平heng感的技術活。遊牧部族之間關係混亂,不敢跟老大作對的結果,就是時不常找老大告狀拉架。各部族內部也並不和諧,今年來的是這個王,下回沒準就變成那個王了。
西北形勢過於混亂,必然給朝廷添麻煩。穩定了又怕一家獨大,養虎爲患。蕃人性直,態度好點,就得提防他蹬鼻子上臉。一味打壓,又顯得上邦窮兵黷武,再說開支也太大……
磨合好幾年,到如今,朝廷自上而下,政策逐漸穩定。只要皇帝與太子正常交接,基本方略延續下去,西北邊疆良性循環的大好形勢,當可長久維持。故此三年前皇帝第一次病危,懷疑身邊人投毒,獨孤銑悄然出京,除了尋找神醫孫寶應,更重要的,便是督促關防軍加強戒備。
西北各部落使團入京,配合禮部及鴻臚寺迎來送往,同時負責沿途治安,提防細作,監視異動的,城裡是宿衛軍,城外則是府衛軍。憲侯統帥兩軍,又是靠打西北起家,在藩邦諸部威名赫赫。由他出面主持,最恰當不過。
所以,這個秋天,獨孤銑很忙。
連夜趕回來見宋微,卻不想後院起火,還是皇帝故意拖後腿,心中之鬱悶,端的難以言表。坐在牀前熬了個通宵,大致有了計較。
皇帝提出這樣的條件,不管出於什麼考慮,重點始終都不在六皇子與一個女人如何如何,而是成親這個儀式,能起到什麼樣的實際作用。比方敲打敲打憲侯,安撫安撫太子,暗示暗示朝臣……而小隱之所以會生氣,恰恰因爲他在意的,正是皇帝最不在意的那一點。
至於自己……獨孤銑苦笑。夾縫中那個,本就裡外不是人。
這會兒宋微正在氣頭上,說什麼也沒用。獨孤銑清楚得很,他不是不理解,他只是不肯接受。在事情變得更加糟糕之前,莫如暫退一步,等他自己慢慢消氣,之後再來談怎麼辦的問題。
與休王府兩位管家及侍衛首領細細交代一番,獨孤銑先回了一趟憲侯府。
接下來一個月,恐怕都沒空回家,府中各項事務,亦須安排妥當。
老侯爺年事已高,精神日見倦怠,幾乎足不出戶。日日靈丹補品吃著,身邊伺候的人也貼心得力,雖說狀況不算好,但還沒到要兒子牀前守候的地步。獨孤蒞與獨孤蒔的文武夫子,皆是憲侯府多年客卿,關係密切深厚,也用不著操心。近半年來,府中實際掌管內務的,其實已經變成了大小姐獨孤縈。憲侯府內院空虛,沒什麼囉嗦事。獨孤縈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居然也料理下來了。
獨孤銑看完老父親,又去看了兩個兒子,最後來到女兒院落。
婢女進去通報,獨孤大小姐出門迎接父親。
獨孤銑坐在閨房外的花廳裡,獨孤縈站在下首。
父女倆一個表情,誰也不說話。
說起來,獨孤銑很有些日子沒跟女兒這樣面對面交談了。因爲科考的事,兩人爆發過一次大規模衝突,此後宇文二舅頂包,皇帝開口和稀泥,終至不了了之,還叫獨孤縈掙得進宮給小郡主們陪讀的機會。
兩個月前,下人暗中報說如夫人在莊園道觀懸樑自盡,獨孤銑匆匆過去查看。那侍妾被軟禁年餘,並無異狀,據聞還曾抄經懺悔,爲兒子祈福,爲何突然間自盡了?獨孤銑心中疑惑,回府把女兒叫來問話。
憲侯至今記得女兒那日所說言辭,連表情神態,一併清清楚楚。
那時候,獨孤縈仰頭望著父親,語調中有一絲痛快的冷意:“爹爹不用懷疑了。是我授意僕婦,私下議論六皇子之事,叫她聽見,她自然能明白前因後果。爲小蒔將來著想,只得這一條路可走。”
獨孤銑固然有些猜測,卻不敢相信出自女兒一手策劃,震驚無比。
獨孤縈笑了,笑容淒涼又狠絕:“爹爹英明,庶母過世,一眼就看出不對。當初小蒞不過四歲,因爲飲食違和,差點送掉性命。我捎信叫爹爹回來,左等右等,始終也沒等到。小蒞自幼貪吃,闔府上下,都以爲是他自己貪嘴亂吃,誤食相剋之物,卻無人深思,爲何那般湊巧。過得大半年,你纔回來,偏信她花言巧語,輕描淡寫敷衍過去。爹爹,小蒞是你嫡親長子,你可曾將他放在心上?你的英明,都到哪裡去了?”
獨孤銑驚得呆住。此事在他記憶中早已模糊,回想起來,當時正處非常之期,就連是不是收到過女兒的信,都有些無法確定。
艱澀道:“縈兒,爹爹那時候,正在西疆追擊阿史那叛軍。戰局混亂,家信縱然收到,也多有滯後。即便……即便知曉蒞兒性命危急,也是……回不來的。至於後來,你從未跟爹爹仔細講過,到底怎麼一回事。你母親在世的時候,對她……信任有加,你又向來與她親厚。自從你娘去世,越發依戀於她。我一直以爲……你們處得很好……”
獨孤縈沉默片刻,才道:“爹爹不在家那幾年,她變了很多,只是外人看不見罷了。開始我不明白,後來想通了。大概……爹爹不該讓她生了小蒔。爹爹的本意,或者是安她的心,可惜……適得其反。”
六年前的憲侯府小侯爺,正是豪情壯志鐵馬崢嶸時分。侍妾與兒女,不過用他的方式盡到責任而已。
而如今的憲侯,被磨練得沉穩內斂,才真正認識到虧欠兒女甚多。
獨孤銑滿腹言語,卻不知該說什麼。他知道自家這個女兒端莊、聰明、驕傲,一向也引以爲豪。後來又知道這個女兒膽大、出格、厲害,便有些不知所措。此刻才知道,這個女兒竟如此心機深沉,近乎狠辣。然而她所做的一切,偏叫他半句責罵也說不出口。
許久之後,才嘆道:“縈兒,這些話,你早該跟我講。”
獨孤縈偏過頭,眼眶通紅:“抱歉。我不知道,怎麼說……我怕你、不相信……”
父女之間,生疏至此。
“不,該抱歉的是爹爹……”
獨孤縈迴轉頭面向父親:“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少女姿態倔強孤傲,令憲侯陡然間領會到女兒言外之意:我不怪你,你也別來怪我。你當爹的靠不住,我便靠我自己。
瞬間失語。
獨孤銑之前還只是不知該拿女兒怎麼辦,自此之後,簡直有些不敢面對了。這般糟心家事,他當然不會跟宋微提,只能默默壓在心底。
接下來要忙到中秋,無論如何,都得跟女兒交代一番。
獨孤銑說一件,獨孤縈便點頭應一聲。乾巴巴的對話結束,父女倆重新陷入難堪的沉默。
臨到要走,獨孤銑忽道:“待中秋過後,使團離京,爹爹請大舅母做主,爲你瞧個合適的人家罷。”
獨孤縈乍聞此語,猛然擡頭。
獨孤銑嘆息:“你放心,你爹不是那等古板之人。只要對方家世清白,人品端正,你願意是誰,便是誰罷。”
憲侯自己就是個不守規矩的典型,又自覺對女兒不住,有心在個人問題上做出補償,遂有此承諾。他以爲獨孤縈聽了肯定高興,誰知臉上居然還是淡淡的,只心不在焉回一句:“多謝爹爹。”
唉。獨孤銑以前只覺得宋微難搞。半輩子認得的人加起來也沒有他一個難搞。現在不這樣想了。原來自己家裡這個女兒,其難搞程度,跟情人可堪一比。
家事勉強搞定,憲侯還須進宮去見皇帝,隨後返回北郊兵營,著手京畿佈防工作。
六皇子跟皇帝吵架,六皇子沒消氣,皇帝心情必然同樣不好。獨孤銑既定下“拖”字訣,見到皇帝,便只一本正經彙報公事。
奈何皇帝卻不肯放過他。臨到最末,皇帝道:“明日早朝,朕會宣佈爲休王選妃之事。”
獨孤銑擡頭。他沒想到這一刻會來得這樣快。
“陛下,爲何……如此倉促?”
“只是宣佈而已。待慢慢挑選,再定下來,總得幾個月。”
獨孤銑覺得嗓子都是木的。到了這地步,仍然聽見自己一字一句說:“陛下特意提起,可有……微臣效力之處?”
皇帝看著他:“小隱要鬧彆扭,只要不過分,隨他鬧去。你自己不在,休王府的護衛必須加強。若人手不夠,叫魏觀從朕身邊挑幾個,一切聽從你安排。”
皇帝聲音溫和,甚至帶著幾分長者慈愛:“小澤,有些事,不親身經歷,便沒法知道,究竟……能不能忍受。證明給朕看,朕可以放心,把小隱交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lele親的長評。謝謝厚愛,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