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顯出爲難的樣子,抖了抖身上衣裳:“我剛從東郊回來,渾身塵土汗水,正要回家沐浴更衣,實在是不方便……不知貴上可否改日相約?”
他從訓練場回來,再怎麼偷懶,也是一身臭汗,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洗澡換衣服,哪怕皇帝老子來了,也沒心情見,何況一個招呼都沒打過的薛三郎。兩個僕人看他所言屬實,機靈些的那個立刻道:“我家公子就在波斯酒樓等候,宋公子若有不便,不如先回府一趟。沒什麼緊急事,晚些亦無妨。”說著支使另外一個僕人去給主人報信,自己跟著宋微,等在宋家大門外面。
這架勢是非見不可了。宋微慢條斯理洗完澡,穿好褲子,扯件白色夾紗長袍套身上,散著頭髮便出來了。回到蕃坊,自然穿的胡服,都是修身款式。這時節天氣熱,宋微嫌麻煩,只把隨身物品塞在褲腰暗兜裡,懶得系外衫腰帶,無意間穿出了後世直筒高衩風衣的效果,簡潔修長,別有一股灑脫不羈的韻味。
他騎上毛驢,跟著薛府的僕人去見薛三公子。
薛璄坐在波斯酒樓二層靠街的雅間裡,倚窗而望。這時已然歇市,街面漸漸冷清,可以看見各傢伙計收拾整理,關板子鎖門。酒樓飯店以及小食肆打烊時間較晚,多數還開著。不過也做不了多久的生意,因爲離宵禁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當然,薛三公子不必爲此擔心,他掛著府衙的腰牌,巡夜的看見了只有點頭哈腰的份。
薛璄來西市遊逛過不止一次,卻是第一次上酒樓喝酒等人。畢竟鬧市只適合採購,不適合上流社會公關活動。然而此番他要挖翁寰的牆角,怕被熟人撞見壞事,不敢約在長樂坊常去的那些地方,索性紆尊降貴,親自移步,到這蕃坊地界來見那宋妙之。
僕人來報,宋公子要先回去沐浴更衣。薛公子一想,也算合理要求,而且表示了對方對自己的尊敬,多等一刻也沒什麼。誰知等了半個時辰都不見人影,若非這酒樓的酒還算入得了口,早就甩袖子走人了。
正當百無聊賴之際,忽然看見一個人騎著驢悠悠然從路口過來。墨色的長髮,白色的衣衫。風一吹,髮絲與衣襬同時飛動,飄逸得就像暮色中一縷流雲,晚風中一朵落花。走得近了,漸漸看清長相,五官精緻明豔,與簡單的黑白二色恰成反比,叫人一眼便直刻印到心裡去。
薛璄認出來,此人正是前日比賽時當面截走決勝一球的宋妙之。
那姓宋的騎在驢背上,神情悠閒散淡,不緊不慢跟著自家僕人往酒樓而來。薛璄第一次看見有人騎毛驢騎出一身散仙氣質,與擊鞠場上爭狠鬥勇、鋒芒畢露的模樣大不相同。心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熱切情緒。他放下酒杯,盯住來人,心思一轉,覺得大可不必急於挖牆腳。
翁寰手底下的人不容易說動,太直接了,一旦被拒絕,便沒了迴轉餘地。不如先彼此認識,只要說動他答應結交,就算值得。薛璄打定主意,滿懷期待等著人上來相見。
宋微到了地方,先拐進酒肆跟母親打個招呼,然後用內部價從麥阿薩那裡討來一小甌新到的極品紅葡萄酒,這才施施然步上酒樓二層,敲開薛璄所在的雅間。
看見裡邊倚窗而立的貴族青年,宋微展顏一笑:“勞薛三公子久候,宋微惶恐。特地備了西域新品佳釀‘美人淚’一尊,與公子賠罪。”說著,欠身行了個禮。
薛璄原本等得不耐煩,正要打發僕人去催,忽然敲門聲響,僕人應聲開門,他毫無防備,一頭栽倒在那笑容裡。強烈的衝動和渴望噴涌而出,彷彿賽場上勝利前夕激動又冷靜那一刻。薛璄清楚地知道,自己看上了這個人,非常想要得到他。
宋微行完禮,擡起頭,面上笑意盈盈,好似壓根沒發現對方充滿侵略的目光,徑自招呼夥計送兩隻琉璃杯來。趁著低頭倒酒的工夫,偷偷用餘光打量。上一回賽場相見,因爲忙著贏球,根本沒注意對手模樣。這會兒看清楚,薛三公子年紀應該比自己略大,長得十分英俊,氣質較之翁寰那胖墩顯得文雅富貴許多。若非眉眼過於凌厲,還真是副好相貌。而實際上,翁府纔是真正書香世家,薛府主人任職長史,協助府尹掌地方兵馬,是地地道道的武官。薛三郎憑父蔭在府衙謀了個參軍的位子,也是純粹的武職。論政治背景,薛家遠不如翁家,但薛府女主人是東市大富商的獨女,經濟實力方面卻要勝出不止一籌。
宋微跟著翁寰,一個多月沒白混,這些八卦聽也聽熟了。西都儘管住著許多大家族,年輕一輩滯留老宅的畢竟少,門風嚴謹的爲人上進的,都不會在外浪蕩荒廢光陰。於是一個翁寰翁十九,一個薛璄薛三郎,就成爲不務正業的公子少爺們的首領人物,互相沒事唱個對臺戲,打發無聊生涯。
血紅的酒液襯著透明的琉璃杯,盡顯濃豔之美。
宋微端起一杯送到薛璄面前:“此酒名曰‘美人淚’,前日才從西域運來,除卻此地,別處都還沒有出售。家母在酒肆當壚,求了掌櫃的人情,才討來這一小甌。薛三公子賞臉嘗一嘗,便算恕了宋微遲來的罪過如何?”
薛璄這時已恢復常態,見他這般上道,心裡很有些高興。擺出一貫的風流公子做派,優雅地端起酒杯,卻不忙喝:“這明明就是美人血,卻爲何要叫做美人淚?妙之不妨給我解釋解釋。解釋好了,我便恕了你的罪。解釋得不好,還得請你領罰。”
宋微聞言十分意外,有些發窘:“三公子可是難住我了。我不過是個粗人。酒的好壞儘可以喝出來,名字的來歷講究知道得實在有限。”頓一頓,試著道,“不過,常聽人說‘相思血淚’什麼的,不都說相思最苦麼?這美人流淚,假若恰逢相思時候,大概也就跟流血差不多罷?想來那命名之人的意思,是拿此酒比喻美人相思淚也未可知……”
“啪啪啪……”薛璄鼓起掌來,“說得好!妙之太過自謙,這般婉曲美妙,換個狀元郎來也未必有你解釋得好。”
宋微被他這一誇,窘態變了羞態:“這麼說,三公子恕了我的罪?”
薛璄曖昧一笑:“妙之此罪太重,美酒可贖三分,妙言可贖五分,還有兩分……”
宋微緊張道:“三公子難道還要罰我?”
薛璄打個哈哈:“當然要罰——罰你和我交個朋友!”說罷,熱烈懇切地盯著他。
宋微呆了呆,慢慢緩和臉色笑起來,越笑越開心,真誠又燦爛:“三公子太看得起我了。與三公子這樣的人做朋友,真是夢都夢不到……”忽地一頓,“三公子莫不是開我玩笑?宋微哪裡值得公子以朋友相交?”
薛璄自然立即否認,甜言蜜語一番。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一個做真,一個裝純,上了幾個菜,把一甌“美人淚”喝完,兩人已然晃似知交好友,言談相契,意氣投合。
薛璄看氣氛夠熱夠好,側過臉,把下巴一擡,僕人馬上捧著個狹長錦盒過來,放在桌上。親手打開,道:“妙之,難得你我如此投契,這是哥哥送你的見面禮,萬勿推辭。”
盒子裡是一個鞠球和一根球杖。宋微接觸擊鞠時間雖短,每日浸淫,也長了不少這方面的見識。只見兩樣東西雕鏤上色極爲精巧,拿出來掂一掂,手感又輕又韌,竟似是最上等的雪杉木製成。球杖手柄外裹了頭層牛皮,縫合處包著精雕細鏤的金箔,還用五色碎寶石鑲嵌出一圈花紋。
宋微心想:真是集實用與華麗於一體的好東西,充分投其所好。這位薛三公子,很會送禮。
把東西小心捧在手中,一面讚歎一面端詳,最後戀戀不捨地放回去:“太貴重了。三公子,多謝你的美意,這個恕我不能收。”
薛璄輕拍桌面:“寶劍贈俠士,美酒待英雄。我看唯有妙之你配得起它,故而拿來送你。給別人得了,不是白糟蹋東西麼?”
宋微搖頭:“無功不受祿,宋微愧不敢當。”
薛璄換個說辭:“你我是朋友,朋友本具通財之義。我知道你需要,送給你你就收下。”
宋微繼續搖頭:“正因爲我當三公子是朋友,更不能收這般貴重的禮物。三公子一片真心,我如何不懂。是我擔心自己心胸狹隘,收了它之後難免氣短,失卻平常心,屆時恐怕就要失去三公子這個朋友了。爲身外之物損了友情,得不償失。望三公子體諒我這點小小私心。”
薛璄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望著那雙清澈坦率的眼睛,低頭想一想,笑了:“既如此,那你就到我家裡來,咱們一起擊鞠,便沒有無功不受祿這回事了。”
宋微認真考慮了一陣,纔看著他道:“三公子想必也知道,眼下我受僱於翁寰公子。我並非翁府家養的擊鞠者,來去自己做主。三公子誠意相邀,是宋微的榮幸。只不過,擊鞠一事,於三公子而言,不過是個玩樂,於我而言,卻是養家餬口的營生。我若去了貴府,必定受僱於三公子。若是如此,”宋微停了停,露出隱約的哀傷神色,“恐怕宋微只敢把公子當作僱主,不敢當作朋友了。”
薛璄再料不到他會這樣說。心底冷不防掠過一陣隱隱的酸澀,不知如何接話。先頭只覺他知情識趣,此刻才知他有情有義。想起擊鞠場上飛揚躍動的身影,毛驢背上瀟灑自在的身影,再到眼前殷殷懇切的模樣,當即認定這是個難得一見的至情至性之人。原本還有些強硬打算,一時盡數置之腦後。聯想到他言下之意,翁寰不過是個僱主,而自己卻是朋友,竟忍不住有了自得之態。
宋微見他意動,再接再厲:“倘若三公子並不是想要交我這個朋友,而只是要一個善於擊鞠的人,那我明日就去跟翁公子說。想來翁公子也不至強人所難,只要談妥條件,我便去府上拜訪。”
薛璄把手一揮:“妙之你不必說了。良將易得,知音難求。我是一定要交你這個朋友的!”
宋微粲然一笑:“多謝三公子。場上做對手,場下做朋友,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薛璄被他笑得心頭滾燙:“我薛三平生頭一回,拿對手當朋友,果然美事!”
臨別時分,薛璄看著僕人手裡的禮物,有些喪氣地對宋微道:“說起來,今日可真是不如意。禮沒送出去,人也沒請動……”
宋微聞言大聲笑道:“薛三公子,等什麼時候你贏了我,我就收你這份禮吧!”
薛璄望著他亮閃閃的眼睛,頓時熱血上涌:“宋妙之,你給我等著!”
直到走出西市,那沸騰的情緒才慢慢冷下來,卻不提防化作另一種慾望在體內膨脹。引發這一切的那張笑臉似乎還在眼前,然而……薛璄估算了一下,等待紓解至少還得磨上幾個月。今天晚上,去哪裡放縱一把呢?想起前日原本約好麗情樓的窈娘,因爲輸了擊鞠沒去成,那女人也頗有些味道,不如這會兒補上吧。
想及此處,打馬往灑金街而去。
宋微下樓,酒肆已經打烊。覺得今天這“美人淚”不錯,跑進後堂纏著麥阿薩又要了一甌,明天給獨孤侯爺送行的時候喝。然後騎著嗯昂,哼著小曲,回家歇息。
這廂薛璄帶著僕從到了麗情樓,筆直就往後院窈娘房間去。老鴇趕忙攔住,軟語商量:“三公子不巧來得晚了,窈娘已經有客人了。秋娘正得空,要不上秋娘屋裡坐坐?”
“又是翁寰那廝?”
“不是翁公子,是別的客人。”
放眼西都城,除了翁寰,也沒個別人叫薛三公子忌憚。薛璄一把撥開老鴇,衝到窈娘門前,擡腿就踢。還沒等他看清屋裡情形,只覺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向後彈去,屁股狠狠摔在地上。
先出來的秦顯,老鴇趕緊衝上來解釋。沒說兩句,獨孤銑出來看情況,聽明白意思,衝秦顯皺皺眉:“把擾人的雜碎趕緊給我清理了。”
自己重新進屋,關上門,還在窈娘對面坐下:“剛纔那段說得不錯,繼續。”伸手把一匹價值數萬的彩暈蜀錦推到她面前,“說點實在的,我聽著好,這匹也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