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他朝代相比,鹹錫朝的人相當喜歡洗澡。尤其是泡溫泉,時人謂之浴湯,在貴族階層極其盛行。皇帝行宮幾乎都選在有天然溫泉的地方,而財勢足夠的人家也大都會購置一所帶湯泉的別院。比如憲侯府就有一所莊子,在京城南郊溫泉附近,引水入宅,闢了個專門的浴室。可惜男主人公務繁忙,幾乎沒去過。就連老侯爺獨孤琛,也因爲皇帝離不得他,即便南郊更利於養病,同樣去得很少。通常只有主持內務的侍妾帶著三個孩子冬日裡去住住。
獨孤銑會想起這茬,自然是因爲他跟宋微在洗澡。
申城也有湯泉,儘管品質一般,但也早被權貴富豪瓜分。跟府尹走得近的門客,並非沒有機會去泡一把,可惜化名爲宇文大俠的憲侯對待府尹的態度過於傲慢,這種好機會當然輪不到他。
別館中條件其實也不錯,府衙特地給了一定配額的石炭,即後世所謂煤炭,專用於冬日取暖。只不過,實際能領到多少,取決於你混得怎麼樣。此外文士體弱,在這方面能得到照顧,而武士則很少提出此類需求。當初獨孤銑剛住下沒多久,就讓牟平揣著一包銅錢去找管事,拉回來一車上好的炭球。
雖說是冬日,但天天搞戶外運動,回來第一件事必然是洗澡。
室內擺了兩個燒得極旺的爐子,上邊坐著陶壺,熱水現燒現添。地下一個大浴盆,泡澡不夠條件,只能站著沖淋浴。
獨孤銑先伺候宋微從頭到腳洗乾淨,再幫著把頭髮擰乾挽起來,等他給自己擦背。
關於從軍的話題,路上只說了個開頭,進城之後,人多眼雜,便停下了。
“小隱,幹什麼呢?癢,好好幹活。”獨孤銑道。
一根手指在背上不輕不重地點來點去,不是撩撥,勝似撩撥。
“我數數你這多少道傷疤。”宋微一手點數,一手捏著澡豆,在他背上畫了個圈。別館提供的日用品質量也不錯,澡豆中加了天然香料,抹在古銅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粉質痕跡。
宋微無意識間舔了舔嘴脣,然後笑嘻嘻道:“你猜,我給你圈起來的傷疤數是單還是雙?”
“你是小孩子麼?玩心這麼重。”獨孤銑有些無奈,擰著腰回頭去看他。
宋微有一種感覺,自從離開西都,獨孤銑在言行上正在不由自主變得越來越正經。當然,之前爲了逼自己練習射箭,有一段時間,在牀上甚至比從前更能折騰。然而箭術有所突破之後,對方在牀上的表現便日趨正常,其餘時候就更不必說了。偶爾從溫存又正經的對話中回神,宋微會恍恍惚惚地想:印象中那個老流氓加大混蛋,莫非都是幻覺不成?
他思考的結論是:此乃自己要轉正的節奏。
他很高興,又有點小失落。於是時不時忍不住就要撩撥一把,比如此刻。
伸出手去捏獨孤銑因爲扭腰而拉伸的肌肉,踮起腳扒上他的肩膀,對著耳朵小聲道:“猜嘛!猜對了有獎哦……”
獨孤銑聲音立即啞了三分,吐出一個字:“雙。”
宋微轉而趴到他背上:“一、二、三……七、八、九……九。沒有了,單數,認輸吧哈哈!”
獨孤銑瞧不見自己後背,舊傷疤也不可能特意數過,是單是雙不過宋微空口瞎編而已。看著他那得意的小模樣,也不戳穿,笑問:“獎是拿不到了,輸了罰什麼?”
宋微略仰著頭,撩起眼皮瞅他:“你說罰什麼?”
獨孤銑與他對望片刻,又笑了笑。宋微有些發愣。要說侯爺人前笑得不多,對著他宋小隱,笑得可真不少。周旋時戲謔嘲弄的笑,調情時婬賤盪漾的笑,憤怒時霸氣側漏的笑,以及某人犯二時幸災樂禍的笑,還有戀愛拉鋸中偶爾溫柔寵溺的笑。眼下這個笑容,卻跟過去所有的神情都不一樣,完全不適於當下場景,太過正經,太過溫暖,太過……說不清道不明。
宋微剛剛直覺到其中的違和之處,就因爲那瞬間太過短暫而失去了深思的時機。
獨孤銑屈膝下蹲,半跪在他面前
【和諧】
宋微整個人都顫了顫,彷彿失去了足夠的力量支撐自己,稍稍彎腰,抱住了他的頭。然後抖著手撿起盆裡漂盪的水瓢,舀了半瓢水給他衝淋。
宋微個子比獨孤銑矮,兩人都站著,淋水十分費勁,因而這些日子皆是如此洗法。洗澡的同時,順便乾點附帶業務。由於白天總得騎馬出門,獨孤銑很有分寸,每次都能控制在合理又合情的程度。
但是今天,老覺得有點不一樣。只不過,指望宋微主動去做深刻細緻反思是不可能的。他沒那麼勤快。他認爲此時格外帶感,連身體內部那個叫做靈魂的東西好像都跟著對方動作顫抖的原因,是因爲說到了格外帶感的話題,注意到了忽略很久的格外帶感的現象。
從他的角度看去,面前半跪著的人漆黑凌亂的髮絲下,溼潤的肌膚閃耀著金屬光澤。傾瀉的水流從那些已然平復卻仍舊斑駁的傷疤上洗刷過去,叫人想起歷經千百次淬鍊的絕世名劍,劍身上因烈火與寒水的交替考驗,留下了光華內斂的紋路。
他這樣跪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卻在他掌中戰慄。
到底是誰在征服誰?
宋微輕輕晃了晃腦袋。想太多,往往就是犯二的前兆。他很不習慣這種莫名其妙感性到極致結果反而變成理性的情緒。
摸著獨孤銑背心中央一個銅錢形狀的傷疤,低聲問:“這是箭傷吧?誰這麼有本事,這一箭水平可夠高的。”
一般的小傷,根本沒印象了。這一箭事關生死,雖然時隔數年,倒還記得清楚。獨孤銑兩隻手越摸越不像話,嘴裡卻好似尋常聊天:“這是平定阿史那叛亂留下的。當時敵方主力已被擊潰,叛軍頭目逃脫,我帶著幾百精兵追擊。追得太快疏忽了,不小心中了埋伏。那叛逃的大酋長十分厲害,躲在背後偷襲,我一時不察,捱了這一箭。”
他說得平淡,聽的人卻不難想象其中驚險。
阿史那乃西突厥部落之一,宋微長居蕃坊,對此並不陌生。鹹錫開國之初,最嚴重的邊患即是來自北面和西面的突厥人。高祖太宗文韜武略,朝中英雄輩出,也歷經兩代,花了幾十年工夫,纔將之徹底擊敗。此後突厥各部連同各方附屬勢力,全部臣服於大夏天子,原屬突厥的大片土地也併入鹹錫版圖。
獨孤銑繼續道:“蠻族反覆無常,不講信義。”
宋微撇撇嘴。獨孤侯爺定然不認爲他鮮卑是蠻族的,大概也自動排除了自己這個回紇後裔。
“阿史那部落歸順已久,曾協助朝廷平定西域,屢立戰功,受封衛西大將軍,故而朝廷未曾提防。不想新上任的大酋長受高昌人挑撥,將朝廷寬厚曲解爲軟弱,徵召兵馬,挑起叛亂。若是尋常侵擾,敵酋就地擊斃即可。此等反叛之徒,卻不可輕易放過,當生擒歸朝,聽憑聖裁。”
這意思就是最後生擒了。聽著獨孤銑牛逼哄哄的言論,宋微忽然想起,放眼大夏曆史,在邊患問題上像鹹錫朝一樣牛逼的,還真是不多。
問:“你不是中箭了,怎麼還抓得住他?”
“他射我一箭,我射殺了他的馬。再說他本是強弩之末,沒剩多少人。”獨孤銑擡起頭,傲然一笑。配合著曖昧荒唐的姿勢,竟是無法形容的張狂與豪放。宋微一直強忍著,這下再也忍不住,當場就硬成了棒槌。
獨孤銑“嘖”一聲,屈指在棒槌上彈了彈。宋微腰一軟,幸虧後邊還有隻胳膊撐著,沒滑倒下去。
獨孤銑卻放開他,一本正經接著往下講:“原本我方還有些輕敵之意,誰想被迫置之死地而後生,凌厲之勢反倒勝過敵手,最後自然大獲全勝。”
正是這一戰,奠定了獨孤銑在當朝武將中不可撼動的地位。
宋微不知道他爲什麼解釋得這般詳細,也懶得去琢磨,只在心裡嘆氣:自己想跟皇帝搶人,那是肯定搶不過的了。
腰身緩緩向前蹭,手指在後背那銅錢樣的傷疤上打圈兒,悻悻道:“我才知道風險這麼大,誰知道什麼時候血本無歸。吶,獨孤侯爺,敝人要求退貨,成不?”
獨孤銑一把握住他粉嘟嘟的小棒槌,肅然道:“不成。貴重物品,一經售出,概不退換。”
宋微不由得笑罵:“我呸!你個糙貨,貴重個屁!看這一身的傷,擺明了殘次品,老子上當了,老子要退貨……啊!”
【和諧】
章節標題“大雪滿弓刀”見唐盧綸《塞下曲》:“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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