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候了七八日,歐陽敏忠終於到了。不比他主僕三人快馬輕裝,巡方使一行車馬隆重、僕從衆多,本就慢了不少,又趕上連日下雨,道路泥濘,更加行進不便,故此來得比預計晚了好幾天。
正副使偷偷碰了個面,小侯爺看歐陽大人疲憊又狼狽,約定第二天詳談,便告辭了。午後剛下過一場陣雨,這時還不到黃昏,空氣清新,天色卻依然陰晦。接下來沒什麼緊要事,獨孤銑乾脆帶著牟平返回旅舍。
庾城是一座充滿了南疆特色的美麗城市。翠綠色的植物高大茂盛,即使已經九月晚秋,也絲毫不見衰敗之象。除去滿城金桂,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在這個季節裡飄香吐豔。夏人之外,更有南蠻各族於城中往來,奇裝異服五彩紛呈,饒是獨孤小侯爺與麾下侍衛見多識廣,也看得頗有興致。獨孤銑打馬信步,忽然想起宋微從第三天起,就一直用各種方式向自己爭取在城裡遊逛的機會。或明目張膽哀求,或旁敲側擊暗示,每次被拒絕,也不見很難過,只是過不多久,換個法子又開始騷擾自己,不厭其煩。
嘴角揚起,不知何時噙了一絲笑意。心想此地河道渠溝主要在城外,估計歐陽敏忠不會在城裡待太久。離城之前找個合適的時機,把那小子帶出來轉轉吧。擱旅舍拘了這麼些天,簡直渾身都是待不住的猴性。爲了能出門放風,在牀上表現得又乖又辣。要不是自己定力非凡,早就被他枕邊風放倒了。想到這,獨孤銑心裡有點兒發熱,甚至隱約想著回程時不妨繞道西都,把那樁糊塗舊案作個了結,然後將人帶回京城去。他要捨不得他娘,一併安置了也沒什麼。
因爲沒有另外去辦事,回到旅舍的時間就比平時早。才進大門,便見中廳聚滿了人,“咚咚咚”的鼓點傳來,催得人不由自主就要加快腳步。猛然一陣叫好聲,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好不熱鬧。
“南鄉客棧”是庾城最大的旅舍之一,平素多數時候客滿。而且前堂餐廳對外開放,雖然比不得專門的酒樓飯店,卻勝在物美價廉,因此一向很熱鬧。尤其快到飯點的時候,更是濟濟一堂。不過獨孤銑還從沒見過眼前這般裡三層外三層的情景,瞧這意思,像是在看什麼表演。
他還沒擠進去,就被牟平悄悄喊住:“小侯爺,你看秦顯……不在底下,上邊樓梯口站著,他這是在幹什麼?”
獨孤銑擡頭一看,果然,秦顯愁眉苦臉地堵在樓梯口,尷尬無措的表情與圍觀衆人形成鮮明對比。一絲不妙的預感涌上心頭,獨孤銑拔開看客就往包圍圈裡擠。旁人遭遇粗魯推搡,回頭要罵,反被他氣勢震住,往側面讓了讓。
小侯爺個子高,不必擠到內圈,已經看清中間景象。
一個蠻女正在跳舞。裙子剛及膝蓋,光著小腿,赤著雙足。頭髮也披散著,隨著身體搖擺亂飛,銀項圈上的鈴鐺更是響個不停。只有鼓點,沒有音樂,鼓聲與舞步配合得相當好,因而並不單調。
然後他就看見了敲鼓的人。
宋微坐在桌子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盤著,那雙面小鼓就擱在盤著的膝蓋上。他半瞇著眼睛,面上浮起懶散又愜意的微笑,兩隻手隨意搭在鼓面,拍出來的聲音每一下都敲在步點上,身子也跟著輕輕晃動,似乎陶醉不已。拍得一陣,忽然開口唱起歌來,音色清朗,曲調悠揚,帶著鮮明的異域特色。大夥兒支起耳朵聽了兩句,除去極少數有見識的分辨出那是波斯語,更多的人一個詞也沒聽懂。奇怪的是,明明聽不懂,卻被那高高低低的調子勾得心頭髮癢,不必任何解釋,都聽出了歌裡詠唱的風情。
隨著宋微的歌聲,蠻女也舞得更加歡快。一段唱罷,掌聲喝彩聲如雷動潮涌,丁零當啷的銅板扔了滿地。彷彿被觀衆引發了激情,宋微忽地睜開眼睛,輕捷地從桌上一躍而下,雙手高舉,一面唱歌,一面踩著鼓點朝少女走去。歌聲充滿了纏綿之意,神態更是溫柔而又多情。少女回他一個火辣辣的眼神,觀衆們又是一陣鼓譟呼喝,更多的銅板扔向場中。
“啪!”一聲巨響。人羣陡然寂靜,歌舞戛然而止。衆人驚嚇之餘向場中看去,之前給宋微墊屁股的那張飯桌不知怎的整個翻倒,裂成了兩半。
獨孤銑走到當中,叫了一聲:“宋微。”聲音不大,聽的人卻無不爲之一凜。兩個字背後隱含的濃重怒意,毫不相干者都覺察得分明。
宋微心道糟糕,今天這混蛋怎麼回來這麼早,立刻斂眉低首,老實得不能再老實:“少爺。”人前不能叫小侯爺,他跟侍衛們一樣,管獨孤銑叫少爺。事實上,迄今爲止,對於獨孤小侯爺,宋微都只知尊姓不知大名。他根本沒打算問,而另一個,則是根本沒想起來說。
圍觀的人發現獨孤銑,很快就散了。只要不是今天才入住的生客,多數知道這幾位是樓上貴賓套房的客人。雖身份不明,那氣派是瞞不了人的。而宋微與那爲首之人的關係,旅舍老闆夥計及各位熟客,凡是有心的,這些天下來,誰不是看個明白。這時候自然沒人平白惹事,趕緊走人。
宋微看獨孤銑鐵青著臉站在那裡,等了片刻,不見他說話,便開始彎腰撿銅板。
獨孤銑簡直要氣炸了。同時又覺得自己生這麼大氣完全沒有必要,於是就更生氣。暗中做了幾個深呼吸,才沉聲道:“你跟我上來,馬上。”說罷轉身就往樓上走。
宋微把小鼓遞給旁邊一個穿蠻族衣裳的中年漢子:“徠大叔,地上的錢你跟徠小妹收拾一下吧。”
那跳舞的少女小聲道:“阿爹,錢該給宋大哥一半纔是。”
宋微笑道:“說了跟你們湊個熱鬧。”把嘴往樓上微微一努,“看見沒?我用不著。今日可真開心,謝謝你們了。”
看獨孤銑停在樓梯上,臉色更黑了,趕忙加快腳步上去。跑到一半,忽然擡頭對秦顯道:“秦大哥,借半貫錢我,有不?”
秦顯便去掏兜,口裡問:“你做什麼?”
“賠老闆桌子錢。”
另一邊的牟平由衷覺得,小侯爺臉色已然黑得像碳球。立刻衝樓下掌櫃道:“算在我們的賬單裡。”連趕幾步,把秦顯拖走了。
獨孤銑走到房間門口,卻不進去。宋微明白這是要自己先進去。一邊嘆息黴運亨通,一邊邁步進門。獨孤銑把門關上,慢慢壓下滿腔怒氣,問:“那兩個是什麼人?”
“是一對跑江湖賣藝的父女。吃午飯在樓下遇上了,這不,趕上下雨麼,大夥兒一塊湊個熱鬧,消遣消遣。”
姿態是十分恭謹的,然而滿不在乎的語氣卻又把勉強壓下去的怒火激了上來。自成年以後,獨孤小侯爺動真怒的時候都是有數的。於是這一刻,他的理智不允許自己把怒火發出來,因爲太過莫名其妙。當然,迄今爲止,也沒有第二個人像宋微這樣,敢如此膽大包天惹怒他,不把他放在眼裡。但理智仍然告訴他,生氣是件不合適的事。
宋微偷眼看看他表情,很有誠意地解釋:“小侯爺不是說,只要在旅舍裡邊,徵得侍衛大哥允許,下樓散散心、活動活動,都是可以的麼?我很小心的,絕對沒有泄漏小侯爺的身份,也絕對沒有跟人多說無關的話。”
這副狗腿模樣,讓獨孤銑更是隻能把怒火憋在心裡。看了他一會兒,問:“你缺錢?”
“還好。”
“想吃什麼,想要什麼,都可以說。這裡頭沒有,提前跟牟平秦顯說一聲,只要不過分,從外面帶進來也不是不可以。”
宋微一愣。莫非這是要提高嫌犯兼牀伴的物質待遇?畢恭畢敬地應了。
獨孤銑看著他,那股火始終沒能發出來,心裡不順當得很。甩了甩袖子,往裡走:“不要再搞得像個賣唱的,丟人。”
他在桌子旁坐下,心思轉到公務上。好一陣不見宋微動靜,轉頭一瞧,還在門邊杵著。沒好氣道:“我沒讓你罰站,該幹什麼幹什麼。”
宋微望著他,神情少有的正經:“小侯爺,是這樣,我不覺得賣唱是件丟人的事。不勞而獲才丟人,這事兒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憑勞力賺錢,真不丟人。退一萬步說,我今天賣唱丟人了,丟的也不是小侯爺你的人。我丟自己的人,不勞小侯爺操心。其實要說丟人,我倒覺著,揹著偷東西的罪名,上了失主的牀,挺丟人的。不知道小侯爺以爲然否?”
獨孤銑瞇了瞇眼睛。他已經完全不想壓抑自己的怒氣了:“宋微,你是不是仗著我給你臉,就真覺得自己多有臉?”
宋微想這神經病好了沒幾天,又開始犯癥狀了。大概一下午快活最後收場太過掃興,忽然就懶得多跟他周旋,針鋒相對頂回去:“小侯爺,事到如今,我的屁股或者跟你有關,我的臉還真跟你無關。我即便是個嫌犯,也沒賣給你。當然,你可以再蠻不講理些,因爲我無力反抗。”
獨孤銑騰地站起來,拖著宋微就往臥室去。
往常需要動用口舌的時候,他也一貫伶牙俐齒,從來沒有跟人吵架憋屈成這樣過。拎起宋微扔到牀上,喘了兩口氣,忽然低喝一聲:“唱!”
宋微沒聽明白:“什麼?”
獨孤銑咬牙:“唱歌!”
宋微詫異,心道神經病怎麼惡化這麼快。覺得不該再任由對方癥狀惡化下去,否則最後倒黴的還是自己,努力張了張嘴,沮喪道:“唱不出來。”
“叫你唱就唱!再唧唧歪歪不給飯吃!”
宋微只好說:“唱歌這事兒,要有心情才唱得出來的。”
獨孤銑冷著調子道:“怎麼,對著一幫不認識的挺有心情,對著我就沒心情了?”
宋微哭笑不得:“不信你自己試試。你這會兒唱個‘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永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來聽聽。”
這是高祖所作的凱旋歌,鹹錫朝是個男人就會唱。
獨孤銑不聽他胡說,捏住下巴,命令道:“就唱之前唱的那首,不唱沒晚飯吃。反正一兩頓也餓不死,省得精力過剩沒事找事。”
宋微覺得今天不唱一把只怕這變態真不給飯吃,清清嗓子,勉強唱起來。
獨孤銑聽了一會兒,就皺起眉頭。確實還是那個調子,感覺卻完全不一樣。生硬而刻板,不像唱歌,倒像拉鋸。腦海中閃過飯桌上盤腿屈膝敲著鼓點的身影,舞場中揚首邁步飛著眼風的身影,越聽越覺得此刻的拉鋸聲無比刺耳。
忽然擡手,捂住宋微的嘴,將人壓倒在牀上:“唱不出來,叫總叫得出來。別唱了,換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