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麼都容易露餡,莫如不想。好在發呆乃是宋微最擅長的本領之一,他一條腿從榻沿垂下,一條腿半屈著,手裡抓了一把自己散落襟前的髮梢,無意識地搓著玩兒。
腹部按摩的溫度和力度實在舒服,眼皮漸漸往下耷拉,昏昏欲睡。他渾然不覺那雙手摩挲的範圍越來越廣,
【和諧】
獨孤銑一動不動回望著他,眼眸中翻涌的情緒深廣而濃烈,充分表達出最原始、最純粹的祈求與渴望。這情緒仿似具備了濃厚的質感,將宋微重重包裹,牢牢固定;又好像充滿了迷惑的暗示,讓他恍惚間迷失了自我。
就在他忘記有所動作的時候,獨孤銑的手指已經拉開衣襟,停在心口附近的傷痕上。因爲劍是斜刺進去的,表皮傷口不過寸餘,癒合後留下窄窄一線粉色,看去並不如何嚴重。
但是獨孤銑永遠記得,從這道傷口噴涌而出的鮮血,如何浸透衣裳,如何漫過手指,如何帶走軀體中的生命跡象,彷彿永無休止。
一瞬間好似重新體會到如墮冰窟的寒冷和絕望。
宋微抓住他的手腕。此時此刻,任何身體上的進一步接觸,都有害無益。然而感覺到對方顫抖的幅度,他嚇住了。立刻鬆開,再不敢欲圖阻攔。
“小隱,你怎麼那麼狠?”
獨孤銑摸著那道傷口,望著宋微發問。語氣十分平和,分明是苦思而後不得其解,向他討要一個答案。
宋微呆愣著不說話。事實上,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怎麼就能……那麼狠?嗯?”聲音低下去,獨孤銑原本坐在地上,這時跪著直起身,雙手抱住他的腰,
【和諧】
因爲體力不夠,事畢除了累就是累。宋微很高興連動腦筋的力氣都沒剩下,任憑獨孤銑料理收拾,閉上眼睡死過去。
次日清早醒來,身邊餘溫尚存。獨孤銑習慣早起用功,這時候必定去院子裡練劍了。艱難地翻個身,胸前什麼東西硌了一下。宋微撐起身體,低頭看去。被青霜劍劈成兩半的象牙佩韘合攏在一起,嵌入鏤雕的金絲套子,晃晃悠悠垂掛在脖子上。皮繩也換成了混金線的紅絲絡,一下上了好幾個檔次。
盯著金絲纏繞的象牙圈,宋微許久沒動彈。最後無聲喟嘆,泄氣般仰面躺下,接著睡。
三月初二,獨孤蒞中午沒來,下午課結束,板著小臉走進東院。
東院門戶守得很嚴,但隨著宋微態度的變化,內部看管一天比一天鬆懈。牟平隨獨孤銑外出公幹,保證侯爺人身安全。秦顯留守府中,負責闔府安保工作。除了固定幾個時段出現在東院,其餘時間還須往侯府其他院落巡查。東院共二十四名侍衛,把守正門及兩扇側門共八人,晝夜輪班佔去十六人。剩下八個,兩個被御醫李易抓去打下手碾藥末子,兩個輪班在院子裡巡視,剩下四個負責所有雜務。
井然有序,各司其職。
這樣的安排,防外不防裡。從外邊進來難如登天,從裡邊出去卻並非沒有空子可鑽。
大公子出入東院,好比一日三餐,頻繁得極有規律。守門侍衛行個禮,打量一下,見無異狀,便請獨孤蒞進去。送他來的兩名大婢女,丹桂和月桂,照例約好時間回頭來接。兩名婢女跟侍衛們已經相當熟了,彼此打完招呼,免不了調笑幾句,才告辭離開。丹桂月桂本在大小姐身邊伺候,後來纔到大公子身邊,品貌自是上佳。侍衛們無不抓緊這難得的機會獻殷勤,希望贏得美人芳心。
宋微一見獨孤蒞的表情,便知道獨孤縈有所交待。
照常笑盈盈地和他說話:“小蒞,中午怎麼沒來?小拉和小丟都等你呢。”
獨孤蒞站在屋子當中,喊一聲:“宋哥哥。”回頭看看,跑出去關上外間的門,插好門閂,才重新跑進來。大概不知道怎麼開口,猶豫半天,又喊一聲:“宋哥哥。”
宋微往前幾步,蹲下身,與他平視。
“小蒞,怎麼了?”
獨孤蒞望著他,眼睛裡的複雜情緒難得一見。他對於姐姐中午跟自己說的話,不願相信,更不敢不信。聯繫這麼久以來所見所聞,他雖然單純,畢竟不笨,越想越覺得難過,連本該有的緊張害怕都忘記了。
“姐姐說……宋哥哥是……被爹爹關在這裡的。你會病得這麼重,病了這麼久,是因爲你不願意被關在這裡。宋哥哥,姐姐說的……是真的嗎?”
小孩子的話非常直白,但概括得相當精闢準確。
宋微收起笑容,點點頭:“是。”
“宋哥哥,你很想你的爹孃吧?”
宋微一愣,不知道獨孤縈究竟怎麼忽悠她的傻弟弟,再次點頭。
“姐姐說,我們悄悄幫你出去一次,讓你和你的家人見個面,你的病一定能好得快些。”
宋微明白了。直接講幫自己出逃,一去不復返,以獨孤蒞對自己的不捨,對他爹的畏懼,多半難以服從。莫如騙他只是臨時出去一趟,見見家人就回來。
獨孤蒞忽然回頭看看,似乎在確認門窗是否關好。然後壓低嗓門,湊到宋微耳朵邊,開始嘀嘀咕咕敘說明天的出逃計劃。
聽完全部細節,宋微在腦中預演一番,只覺環環相扣,每一步都可能被撞破,卻也完全有可能成功。最關鍵的是,從離開房間到走出侯府,只要銜接上了,前後最多一刻鐘。看守的侍衛再警覺,多半也無法及時發現。
自己果然沒有看錯人。獨孤大小姐,很是了得呀。
獨孤蒞說完,因爲興奮,臉上紅撲撲的。宋微覺得愧疚,要利用孩子的善心,真不好意思。微微笑道:“這真是個好主意,是你和姐姐一起想出來的麼?太聰明瞭。”
獨孤蒞紅著臉點頭:“大部分是姐姐想的,不過送鯉魚進來是我想到的!”說完,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宋哥哥,你認得路罷?”
宋微接過來展開,是一張簡易地圖。侯府附近畫得詳細些,其餘部分則只有個大概方位。筆致秀麗工整,應當出自獨孤縈之手。
宋微答道:“我認得路。”
“姐姐說你跟家人見面的地方有點遠,明天會把得噠也帶上。這樣宋哥哥就能快去快回了。”
居然還將馬也考慮進去了,真是意外之喜。
宋微低頭看地圖,爭取全部記在腦子裡。忽聽獨孤蒞又喊一聲:“宋哥哥。”
瞧他臉色,便知感到了緊張。摸摸他的頭:“小蒞,咱們明天就當玩一個救人遊戲。你是除霸安良的大俠,幫助被困在囚牢裡的宋哥哥。咱們不用跟人正面起衝突,只要騙過看守的人一小會,就足夠了。”最後望著他的眼睛,肅然道,“獨孤大俠,拜託你了。”
“嗯!”小孩兒重重點頭。
宋微又道:“萬一沒成功,也沒關係。你爹爹那裡,宋哥哥去和他說,一定不讓他爲難你和你姐姐。見不到家人,也沒什麼。這裡吃喝不愁,住著挺舒服的。”
獨孤蒞眨眨眼睛,忽然道:“宋哥哥,爹爹不會一直關著你的,你不要太傷心了。”
咦?這話怎麼講?
“從前西院住了兩個哥哥,也是被爹爹關起來的。庶母和姐姐不許我去看,不過我偷偷去看過。他們總是愁眉苦臉的,我猜他們一定也很不願意。”
宋微失笑。這實誠孩子,你爹過去常年不在家,人家哥哥爲啥愁眉苦臉,那可不一定。
獨孤蒞一本正經:“宋哥哥,他們加起來也沒有你好看,而且他們一看見我就躲,從來不跟我玩。真沒意思。不過後來爹爹把他們都放走了。所以我猜,爹爹以後也會放你走的。”
宋微實在不知拿什麼表情應對纔好。終於拍拍他的肩:“謝謝你,小蒞。”
這一夜,宋微時不時就被噩夢驚醒。獨孤銑跟著睡不踏實,摟緊了問:“怎麼搞的?”
宋微忸怩半天,最後小聲道:“下午趁李大人不在,喝了一大壺濃茶煎飲,配松仁乾酪來著。”
獨孤銑氣結。馬上又覺得他這是漸漸恢復到進京之前的樣子,心裡忽地熱辣起來。想想大半夜的,本來就沒睡好,這樣那樣之類還是算了。那股熱辣感覺慢慢沉澱踏實,把懷中的人圈緊些,道:“數山羊吧。”
彼此依偎,重新入睡。
三月初三,一切正常。
吃過早飯,宋微看罷驢跟馬,坐在院子裡看鴿子。獨孤蒞上了姐姐和自己的當,一定會很傷心。不過再怎麼傷心,毛驢跟鴿子肯定能得到照顧。留給他做個伴,也挺好。
看得一陣,推說犯困,直接進房躺下了。不久,說話聲和腳步聲靠近,門被敲響,趙敬在外頭道:“公子,大公子送紅鯉魚來,要公子瞧瞧。”
“門沒閂,進來吧。”
魚缸有些分量,獨孤蒞人小捧不動,院門口當值的趙敬幫忙端了進來。
宋微起身靠坐在牀頭:“小蒞,你怎麼這會兒來了?”
獨孤蒞笑道:“我跟夫子說送姐姐出門,告了兩刻鐘的假。”
“又跟夫子撒謊,看回頭你姐姐知道,怎麼教訓你。”
獨孤蒞吐吐舌頭:“我一會就去送她出門,纔沒有撒謊。這魚可好看了,我等不及要給你看麼。”
宋微興致盎然:“是前次說的紅鯉魚?這麼小個缸子,魚得多小啊?拿過來瞅瞅。”
趙敬笑嘻嘻走近,雙手端著青瓷魚缸,彎腰低頭:“公子,是小魚苗,也就半個巴掌長,確實好看得緊。”
他跟宋微最熟,此時注意力又被鯉魚吸引,毫無防備,完全沒察覺身後獨孤蒞悄悄站上椅子,手裡緊握一方硯臺,瞄準了自己後頸。
猛地後頸一痛,眼前一黑,整個人向前栽倒,橫臥在牀上。宋微眼疾手快,撲上去抱住魚缸。半缸水溼了被褥,魚一條也沒跑出來。
獨孤蒞功夫學得好,下手又準又狠,一擊即中,把趙敬直接敲暈。只是畢竟第一回對付大活人,打完了胳膊直抖。
宋微衝獨孤蒞點點頭,表示讚許鼓勵。小孩兒咧嘴一笑,害怕全然不見,滿臉得意驕傲。兩人放下魚缸硯臺,合夥扒趙敬衣裳。宋微換上侍衛服,趙敬比他略高壯,身材差別不太大。從褥子底下掏出一把布帶子,暗道一聲對不住,將人綁起來。他提前撕了兩件衣服,準備充分。
獨孤蒞道:“師傅說只要打準了,至少暈三個時辰。我覺得打得挺準的。”
宋微道:“獨孤大俠好功夫。我這是以防萬一。”綁緊趙敬手腳,又塞了一把布條在嘴裡。擡起腿塞到被子裡,裝成有人熟睡的樣子。弄妥這一切,兩人都出了一頭汗。
宋微拍拍牀板,對獨孤蒞道:“小蒞,我沒機會親口謝謝你姐姐,備了點謝禮,就放這牀下了。她不必自己來拿,你把這地方告訴她就行。”
“啊?”獨孤蒞一時轉不過彎,沒想起宋哥哥既然還回來,爲何這時候提這個。
宋微不等他多想,道:“去看看王義他們是不是又在假山那邊曬太陽,咱們馬上走。”
作者有話要說:差點忘了謝謝蘇君的長評。與我心有慼慼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