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凌晨開始下雨,到晌午方歇。
宋微吃完早飯,死乞白賴不許管家收拾,將吃空的碗碟一個個在走廊邊沿上排開,承接廊檐上滴下來的雨水。
瓷器陶器都是危險品,藍靛見李易熬藥去了,只好自己守在邊上,等六殿下什麼時候玩膩了,同意歸還食具。
宋微待每隻碗碟都積了一定量的雨水後,挪到走廊裡側,盤坐地上,開始叮叮咚咚敲起來。一邊敲,一邊增減水量,調試音高音色,將食具擺出不同序列,最後居然當真叫他敲出了調,清脆悅耳,煞是好聽。只是那水面上多數漂著油花,略煞風景。
藍管家認命地從室內抱出個蒲團,請六殿下尊臀落座,以免著涼。心想,單論玩樂,六皇子端的是個天才。一時擔心不知憲侯回來前,六殿下拘在這方寸之間,會不會很快玩到黔驢技窮了無生趣。當真暴躁起來,憑眼前這些人,只怕安撫不住。一時又覺得憑六皇子的本事,哪怕連房門都不讓出,他也有辦法引蛇逗鼠風生水起,真要使起壞來,身邊這些人,誰能拿捏得???
宋微謝過藍管家的蒲團,塞到屁股底下。兩根筷子在十指間翻飛轉動,時緩時急,或高或低,叮叮噹噹的敲擊聲跟雨水聲相應和,硬是把悽切的秋風秋雨襯出一片熱鬧活潑。
藍靛當然不知道,六殿下正在模擬一種叫做“架子鼓手”的姿態,自我陶醉,不亦樂乎。
懷著既欣慰又憐憫的矛盾心情,藍管家給自己也搬了個蒲團,坐在側後方聽候吩咐。
宋微玩了半天打擊樂器,很是愜意,午後琢磨著玩點兒別的。因爲才下過雨的緣故,許多肥肥軟軟的長蚯蚓,紛紛從臺階下泥縫裡爬上走廊。宋微瞧見,大喜。連蹦帶跳截住藍靛手裡的食籃,搶出一隻大碗,彎腰就往裡邊撿。把藍管家噁心得,話都說不利落了:“殿、殿下,你這是做、做什麼?”
“這可是好東西,風乾了當魚餌,吸引魚羣最合用!”
宋微擡頭,瞥見藍靛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促狹心起,嘻嘻笑著拈了一條最肥碩的,直晃到藍管家鼻子尖兒上,作勢鬆手,就要把扭動的蚯蚓掉到人家衣領子裡去??蓱z藍管家年紀比起六殿下至少翻倍,在皇宮那般高大上的地方待了大半輩子,何等矜持淡定,這時竟被嚇得面無人色,連退數步,嘴脣直抖,不知如何控訴纔好。
幸虧李易及時出現,半途接過那肥蚯蚓:“地龍通經活絡,活血化瘀,正是一味好藥。六殿下攢了這許多,不如送與我入藥。”
宋微撇嘴:“我攢了風乾當魚餌用的,你要你自己抓?!?
李易段數可比藍靛高出不止一級,當真蹲下,和六皇子一同抓起蚯蚓來。兩人度過了一個十分愉快的下午。
藍靛被噁心得晚飯都沒怎麼吃。傍晚時分,宋微照例拿飯糰喂鳥,李管家站在走廊裡,翻動著滿欄桿的死蚯蚓。藍管家在藥房替六皇子熬今天的二道湯藥,暫時不在現場。熬藥本該是李管家的活兒,叫他臨時搶了去。
宋微從鴿子腳環裡摸出獨孤蒞的信,裝作不小心,一轉身袖子掃了許多蚯蚓幹在地上。李易忙著撿拾他的地龍,宋微背轉身看信。居然通篇都是獨孤蒞彙報今日怎麼帶弟弟偷偷摸摸抓蚯蚓。宋微一邊竊笑,一邊直接掐了段蚯蚓屍體裹在來信中,讓鴿子捎回去。
正是惺惺惜惺惺,盡在不言中。
他這裡可算閒得蛋疼,別人都一個個忙得跳腳。
獨孤銑八月初六半夜抵達北郊兵營,立即投入極端忙碌之中。增派人手追查逃脫的刺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須暗中調兵遣將,加強京畿防衛,以防叫人鑽了空子。西部北部所有朝貢使團,一律由府衛軍接引,先在北郊新建的官方傳舍休憩幾日。等到八月十三,再統一自北面玄武門入城。
如此安排,有諸多好處。一上來先用憲侯的名頭威勢將蕃邦部落來使都震懾住,然後在北郊傳舍老實待幾天,趁著正式朝拜之前的空當,認真學學上邦禮儀規矩。而府衛軍則藉此機會,搞清使團成員底細,以免別有企圖者渾水摸魚。由於皇帝龍體欠安,此次朝貢勢必由太子獨挑大樑。使團經過提前培訓,再統一進城入宮,也能最大限度地減少主人接待方面的麻煩。
此次外交活動,乃是太子代議朝政後,首次代表皇帝獨立做大事,自是殫精竭慮,務必精益求精。日日早出晚歸,看上去勤勉得不得了。
六皇子遇刺,太子爲表關愛,第一時間派人去休王府上探視慰問。聽說休王受傷靜養,無法見客,遂作罷。等了兩天,見皇帝除卻問過一聲五皇子去向,再沒有更多表示,太子殿下略有些忐忑的心漸漸篤定。隨即借迎接使團一事,試探著提出某些人員調動申請,得到皇帝默許,順利得出乎意料。
如此一來,宋雩心情大好。原本殺死老六氣死老爹計劃,在他心目中,乾脆利落十拿九穩。誰知兩名重要手下一去不返,老五蹤跡全無,竟似石沉大海,杳無迴音。他無法知曉當夜休王府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然而兩名手下皆是死士,萬一事敗,不過是個死無對證?;实壅依衔逭业教痈?,才真正蹊蹺。宋雩很快反應過來,心知此番竟被老五狠狠擺了一道,暗中憤恨不提。
無論如何,事後老六受傷,老爹病情加重,似乎此舉算不得成功,可也不算完全失敗。他也曾擔心皇帝震怒之下不顧後果,使出雷霆手段。事實證明,自己多慮了。事到如今,父皇即便明知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
種種跡象皆表明,這一次,皇帝選擇了繼續妥協。
當然,帝王的妥協,必定是有條件的。太子不再動作,等著父皇開價。
八月初九,早朝過後,太子照例先往寢宮問安,迎面遇見玄青上人從裡邊出來。
“見過太子殿下?!?
“上人安好?!彼析Щ囟Y畢,面帶憂色,問,“上人何時入的宮?可是父皇病況有變?”
“玄青應陛下之召,昨夜進宮。陛下病況尚無起色,玄青欲暫留宮中,爲陛下燃燈誦經,祈福延壽?!毙薜勒呖逼粕溃嘣捳f得誠摯,臉上倒是一派雲淡風輕。
自西郊青霞觀到皇宮,馬不停蹄也得一整天。玄青接到憲侯派人送去的消息,立即動身,於初八晚抵達。宮中本來就有供她修行做法的道觀,隨時可入住。
太子聽了玄青一席話,躬身道:“若能爲父皇祈福延壽,上人但有所需,宋雩在所不惜?!?
玄青地位超然而又特殊。對於這個堂妹,太子以往不願表現得太過刻意,這時卻覺時機已到,態度不妨明朗些。玄門上清宗,地位相當於國教。宋雩忽然很想知道,玄青自寢宮出來,父皇是否剛跟親侄女說過什麼額外的體己話。
“上人何時方便,燃燈誦經一事,宋雩亦想盡一份孝心。”
玄青淡淡一笑:“太子勤於政事,爲陛下分憂,便是最大的孝心了。”見他似乎不滿於這句推託,又道,“陛下很爲容王殿下擔憂,太子不妨勸解勸解?!?
宋雩故作驚訝,問:“父皇可是擔心五弟練功走火入魔之事?”
老五人間蒸發,倉促間無可奈何,扯出這個荒唐的幌子,不想竟被皇帝接受。這也是太子認爲皇帝妥協的徵兆之一。
“容王殿下醉心武藝,不理俗務。陛下感傷無奈,欲在獅虎山上闢一處莊園,供容王閉關,潛心修煉。又恐無人照料,故託付於我。”
宋雩這下真吃驚了。玄青這般說法,莫非老五已經被父皇抓了回來?但不知他招了多少……轉念一想,父皇若當真把老五發配去獅虎山,叫玄青看著,如此一來,既是監管圈禁,也是隔離保護。那麼,他招了多少,其實並不要緊。
見再問不出什麼,與玄青別過,邁進寢宮,求見皇帝。
父子倆忍功俱是一流,至今也沒撕破過臉。太子不厭絮煩,問候父親身體病情,又彙報朝會各項內容,皇帝靜靜聽著,偶爾有氣無力追問幾句,均屬正常公務範疇。
太子彙報完畢,話題轉到玄青上人祈福法事上,表一番肉麻孝心,終於提起容王。
皇帝嘆口氣:“老五天生如此,朕活到這個歲數,也知道有些事強求不來。按說皇室子弟玄門修道,這一輩有一個明華足矣。只是老五既無俗世緣分,朕也不願斷了他的路。朕已諭知明華,爲他尋個精通武道的玄門高人引導,他願意修煉,便去獅虎山上修煉罷?!?
把五皇子弄去當道士,等於徹底剝奪了威脅皇位的資格。再找玄門武道高手看守,也不用擔心他半夜闖進皇宮刺殺。太子忽然覺得這主意好極了,哪怕皇帝的本意,是要保住老五性命。況且高手又不是沒可能收買,將來做出個真走火入魔,也就是了。
假意敷衍幾句,表態支持父皇決定。
皇帝又道:“朕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老六。倘若有一日,朕不在了……”
太子趕忙下跪,再次表白孝心。
皇帝欣慰頷首,語重心長往下講:“所謂長兄如父,老六年紀尚輕,天真懵懂,不諳世事。你這個做大哥的,須替父皇多看顧些。朕唯一的心願,希望入土之前,能看到老六成親。待中秋事了,你便替朕把這事籌備起來罷?!?
太子趕忙應承?;实郯研萃跤H事交給自己籌備,那麼休王妃人選,也就是自己說了算了。
“老六性子跳脫,待在京中難免惹事生非。朕已然應允了他,待成親之後,任他長居封邑?!?
太子明白,這是第二個條件來了。在他心裡,野猢猻般冒出來的老六,從來沒有被當成對手過?;实墼诟星樯蠈狭钠?,意外歸意外,用好了卻是一步妙棋。等自己登基之後,這麼個小玩意,殺或不殺,還不是反掌之間?憲侯那裡或許稍微麻煩,不過自己也並非沒有籌碼。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呢?等他不再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六皇子,還有幾個會巴巴往前湊?皮相長得好的,這天下間可有的是。
想通此節,太子慨然允諾,在休王去留問題上,必不會違逆父皇與六弟本人心意。
皇帝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話也說得愈加順暢:“你有此愛護兄弟之心,父皇甚感欣慰。這一回老六遇刺,自那刺客身上,搜出來一樣東西。有人說是你太子府門客信物,朕是不相信的。故此叫你親眼瞧瞧,看是否知道是何來路,也好堵了那起小人的嘴?!?
說著,皇帝從枕頭底下摸出兩塊小東西,託在掌中,正是刺客身上藏著的鎏金烏木牌。
宋雩完全沒想到皇帝會來這一出,一時猜不透背後用意,怔愣片刻,只得順著皇帝的話說:“兒臣府中門客,以陰刻蟒紋銅符爲出入憑證,斷然不是此物。此物兒臣未嘗見過,並不認識。”
皇帝點頭:“有人認出,被俘的兩名刺客曾出入姚子彰別院。此事既與你無關,看來定是他背後搗鬼了……”
太子這回徹底愣住?;实圩畲蟮臈l件,原來在這裡。
三公五侯當中,真正與太子綁在一起的,唯有襄國公繼任者,姚府嫡長子姚子彰。撇開嫡親舅甥關係不提,因二人年歲接近,名義上雖差了一輩,實際相當於兄弟。姚子彰頗具政治投資意識,很早就表示效忠於太子,與其他公侯家族子弟保持敏感距離的態度截然不同。
鹹錫朝的傳統,君主臣輔,共治天下。君永遠只有一個。作爲皇子,哪怕是太子,唯有成爲皇帝那一天,纔有資格做主。如今僅歷三代,開國先賢定下的治國精神尚未泯滅,貴族世家的品質也還沒有開始墮落?;蛘邠Q一個說法,以太子和姚子彰爲標誌,恰是墮落的起點。而現任皇帝及部分核心集團成員,敏銳地感覺到了這個趨勢,欲圖加以修正。正是在這個大前提下,皇帝於心中反覆考量,更換繼承人的可能性。
太子看似還在發愣,實則心底已經轉了無數個圈。
皇帝的意思相當直接:給你皇位,只不過,坐上去之前,先砍掉你一隻手。
皇帝一口咬定姚子彰背後搗鬼,非要爲他開脫,便是引火上身。原定計劃中,萬一失手,現成的替罪羊是老五。然而皇帝順著太子自己給出的荒唐藉口,先就把老五摘出去了。
宋雩很久沒有額頭溼冷的感覺了,這時明顯感到髮際冒出了薄汗。
“舅舅……怎會做這種事?總得……證據確鑿……”
皇帝摩挲著兩塊烏溜溜的木牌:“這個自然。朕已著奕侯並大理寺及刑部共同審查,定不會冤枉了好人。太子眼下重任在身,這些個瑣事,就不要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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