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竟被個小姑娘威脅了。
宋微不怒反笑,往椅背上一靠,環臂當胸,斜乜著眼睛,盡顯乖張戾色。
“獨孤小姐,你爹難道沒告訴過你麼?我宋某人潑皮無賴出身,向來不要臉,必要的時候,也可以不要命。先前是看你可憐,懶得與個女流之輩計較。你要玩陰的,儘可以試試。”
獨孤縈雖然狠,到底大家出身,從未和真正混不吝的底層人物打過交道。宋微露出這副嘴臉,登時把她嚇一大跳,面色白得發青,不知如何應答。
宋微看效果不錯,忽又換了張臉,嘆道:“我一向當你是女中豪傑。這事雖有些尷尬,也不是什麼天塌下來的大難。你既然敢做,爲何不敢當?非把我這無辜路人拉進去,算什麼?”撣撣衣襬,作滿不在乎狀,“湊巧趕上,看在熟人一場,順手幫忙也就幫了。指望我做聖父,小姐怕是打錯了算盤。”
心中暗想,這輩子也不知怎麼回事,沾上女人就倒黴,哪天定要找寶應真人好好算算。
獨孤縈臉色越發難看,眼眶卻慢慢變得通紅。嘴脣哆嗦幾下,顫聲道:“無辜路人?說得真輕巧。”慘笑一聲,“六皇子殿下,你真的以爲,你只是一個無辜路人麼?”
見宋微一臉無所謂,獨孤縈深吸幾口氣,讓自己重歸平靜,然後緩緩開口,將那些如今看來只餘不堪的過往,一點點傾倒出來。
“去歲三月初三上巳節,正是殿下離開侯府那日,我與殿下分別之後,跟宇文府的姐妹們匯合,同赴落霞湖畔,祓禊採蘭。”
宋微聽她居然從這個日子說起,心頭一凜。三月三踏青遊春,男男女女公開調個情示個好,都不算什麼。難不成獨孤縈珠胎暗結,竟是那時候種下的孽緣?
嘴裡卻吊兒郎當笑道:“便是沒我摻和,小姐那日難道就不出門麼?這可賴不到我頭上。”
獨孤縈不與他拌嘴,自顧往下講。
“姐妹們議定乘船遊湖,我因私放殿下,心神不寧,又擔心爹爹隨時可能差人來找,遂推說頭暈,留在岸邊。”
宋微心說,喲,還真賴小爺頭上了。
“因覺心中煩悶,於是往僻靜處散步。不想……偶遇一位少年公子……”
宋微聽到這,就知道自己完全猜對了。
上巳節是夏人傳統。昔日宋小郎在西都,並不曾親自去水邊勾搭湊熱鬧,然而程序還是聽說過的。像獨孤縈說到的這種偶遇,雙方都有點身份地位,通常會先遣僕婢遞個消息,探探口風。男方主動的居多,女方主動的也不是沒有。那用來探口風的道具,或扇面,或絲帕,或香囊,乃至一朵鮮花,一片草葉,皆無不可。有文采的,自然還要題上幾句詩。若雙方皆通文墨,一唱一和,互相酬答,□□迅速萌芽,簡直是一定的。
試探過後,彼此瞧對了眼,一般會直接對話,聊上幾句。當然,除非個別膽子特別大的,女孩子仍會保留幛幔或幃帽,男方無法立刻就看到真面貌。相談甚歡之後,依依作別。假如雙方均有意,自會囑咐底下僕婢交換信息,以圖後續發展。
獨孤縈的故事雖老套,從概率的角度說,完全合理。
當日正是情緒低落心情煩憂時刻,恰碰上一個豐神俊朗、溫文儒雅、滿腹詩才、善解人意的少年郎,不單符合隱藏在少女心底對異性的全部幻想,且激起了詩文上的好勝之心。哪怕只爲了排遣心事,分散注意力,也必然會就對方的試探給出迴應。如此你來我往,在浪漫優美而又曖昧纏綿的詩句酬答間,□□的種子便不知不覺種下了。
“……我與他閒談幾句,頗覺投機。正當此時,僕役尋來,知是爹爹召我歸家,遂匆匆作別。不想陡然風大,吹落幃帽,彼此避無可避,乃互見形容。”
獨孤縈說到這,強作從容,奈何臉上的僵硬與聲音中的苦澀根本無法掩飾。
宋微忍不住腦補一番。試想春光旖旎,山水嫵媚,一個依依目送,一個款款回頭。風吹帽落之際,那一剎那的驚豔,頓化作腦海中永恆的烙印。
便是他這個無關外人,已經預知到故事的殘酷結局,也不禁爲如此美好的邂逅而心生感慨。
見獨孤縈一時陷在回憶中不可自拔,宋微插嘴:“然後呢?你們互留姓名,之後便有了往來?”
獨孤縈搖頭:“不,並沒有……”
當日獨孤大小姐顧慮重重,一眼對望之後,倉促離去。而對方也頗奇怪,分明滿面不捨,居然沒有任何希圖繼續發展的表示。
獨孤縈停了一會兒,繼續道:“過得大半年,此事我已不做多想,誰知……竟然再次遇見了他。除夕夜外祖母病故,正月初五,太子……攜皇太孫至成國公府弔唁……舅家一位姐姐有意於皇太孫,苦無機緣,拉了姐妹幾個,佯裝路過,遙遙觀望。我這才知道,他……是何身份。”
宋微再怎麼猜也猜不到,獨孤縈肚子裡的,竟是位皇曾孫,自個兒血緣上的親侄孫。這一驚非同小可。
論起皇太孫宋洛,也曾見過幾次面,在同輩裡確乎醒目。呆了半天才想起對方話中漏洞:“你是憲侯嫡長女,怎會不認得皇太孫?”
獨孤縈悽然一笑:“殿下莫非忘了,我五歲便沒了孃親。皇室慶典聚會,命婦貴女參與,年未及笈者,自當母親引領。”
宋微默然。憲侯府只有一個侍妾,地位自然不夠參加這些高級聚會。當然,即便地位夠,也未見得肯帶前任嫡女走動應酬,積攢人脈,謀取機會。以獨孤縈之驕傲,想來也不願在這些事上依賴舅母。
獨孤縈接著道:“我心中吃驚,那般情境下,亦無暇多想。數日過去,臨近上元節,輾轉收到他寫來的書信。卻原來那一日,他也同樣瞧見了我。此後……但有機會,我二人便設法私下相見。陛下聖旨,增設恩科,我與他談笑間動念,說過便罷。萬沒料到,他竟爲我造了身份名牒,道是不妨放手一試……”
宋微看獨孤縈表情便明白了。定是這一招,叫美人兼才女徹底淪陷。
要說獨孤縈身邊出色的同齡異性,首推宇文家的表兄弟們。只是當年她母親宇文小姐在孃家就是個傳奇,到了她這裡,女承母業,再次成爲傳奇。因其可遠觀不可褻玩,宇文府的少爺們對女神都有點兒敬而遠之,相處時難免縮手縮腳。與大方自如的皇太孫比起來,立顯雲泥之別。而宋洛暗中協助獨孤縈女扮男裝考科舉,此事令她將之引爲平生知己,遂生非君不可之意。
宋微暗忖,落霞湖畔初次見面,兩人互不相識,無從作僞。待成國公府再會,知道了真實身份,皇太孫動用此種手段,挖空心思追求憲侯嫡女,可就不知道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了。獨孤縈再如何聰明老練,男女事上卻是情竇初開。表面上,太子與憲侯固然不親近,但也並無嫌隙。兩人門當戶對情投意合,先暗地裡談一談,合適的時候再轉爲明路,於情於理,並不算太過分。
大概當初獨孤大小姐正是揣著這個想法,才如此膽大妄爲。獨孤銑個不中用的渣爹,倘能及時發現,將之扼殺在萌芽狀態,哪怕只是有效隔離雙方,不知省去多少麻煩。
這般想著,順口便說了出來:“大小姐可真有膽色,也不怕你爹知道。”
孰料獨孤縈冷笑著瞥他一眼:“那段日子,爹爹忙得很。除卻公務繁重,剩下的心思,統統著落在殿下身上,哪裡還有工夫管兒女瑣事!”
這下把宋微噎得,好比吃了只活蒼蠅。
回頭一想,彼時自己進宮再出宮,六皇子認祖歸宗封爵開府。憲侯自北郊返城,專注內外防務,且忙裡偷閒,不但送了彈弓金珠當生辰禮,還拿了大字原版回家替自己抄作業……
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獨孤縈無非遷怒,把罪魁禍首硬栽在六皇子頭上,宋微卻再也不敢嚷嚷什麼“無辜路人”了……
“恩科過後,陛下聖諭,命我間或進宮,與小郡主伴讀。皇太孫入宮請安,偶爾至後宮探望德妃娘娘。我們於是……又見面了。”
獨孤縈停下來,總算拿正眼看著宋微:“當日若非殿下相助,小蒞無法向舅母報訊,恐怕沒有後來二舅頂下僞造名牒之事。若無殿下御前斡旋,聖上未必肯輕易放過此等欺君之罪,自然更不可能有我進宮伴讀機會……說起來,種種恩惠,我還未曾向殿下道謝。”
嘴裡說著道謝,臉上卻盡是嘲弄之色,也不知是自嘲,還是諷刺對方。
宋微再次目瞪口呆。照這麼講,要沒自己多事,這段不合時宜的私情怕是早就曝光了。
半晌,苦笑:“小姐說的是。我他孃的就是狗拿耗子,管的哪門子閒事?現世報也沒有這麼快的。”
大概見他態度軟化,獨孤縈收起冷硬嘲諷,神色間漸漸悵惘,似有悔恨之意。
“如此到了五月,他說,已然求得太子允諾,中秋佳節即向憲侯提親。聖上那裡,有德妃娘娘幫忙說話,定然樂見其成。”獨孤縈忽然現出難堪模樣,過得好一陣,才慢慢道,“此前,我推說外祖母過世,哀思未盡,始終……未曾答應……他亦不曾強求……”
外孫女給外祖母守喪,歷來規矩比較鬆。最嚴格的,是遵照小功之禮,服孝五個月。關係淡的,只奔喪不守孝,問題也不大。
獨孤縈話語含蓄,然而宋微經驗豐富,瞬間秒懂,這是正兒八經說到女幹情上了。心底暗歎,熱戀中的少女,堅持到第五個月,終究還是沒能堅持住。想到這,臉上不由得顯出惋惜的神情來。
獨孤縈的面色也更加不好看。許是想到連打胎的場面都叫對方撞見,索性豁出臉皮,不再猶豫,一口氣說下去。
“彼時雖屬私情暗定,然於我而言,既互有忠貞不二之心,自當終身相許,遂應允了他。前些時日,忽傳聖上爲休王殿下選妃。我入宮伴讀,無意間聞得後宮閒話,太子亦向陛下薦了數名貴女。我這時候纔想到,爹爹未必會如我所預料般,贊同獨孤氏與皇太孫結親。
“心中雖有顧慮,然他待我日益溫柔親密。我不願細究,卻又不由自主,忍不住尋思緣由。假若爹爹並不贊同與皇太孫結親,太子又爲何會希望與獨孤氏結親?如此深思下去,不覺驚恐,疑心日重,態度漸趨冷淡。”
僅憑一些側面線索,就能警惕至此,居然沒被愛情徹底衝昏頭腦。宋微暗讚一聲,好高的政治敏感性。
“孰知我愈是冷淡,他愈是熱情。我將信將疑,搖擺不定,一時糾纏不斷。直至……數日前,爹爹告知我殿下遇刺一事,方如夢初醒。”
獨孤縈面色淒涼到極點,輕聲道:“如今想來,前後種種,並非無跡可尋。只不過是我自己……視而不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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