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微心裡,翁寰位列欠揍排行榜首,這廝捱打,自己是一定要在現場觀摩,出盡心頭一口惡氣的。獨孤銑沒跟他說什麼時候動手,他便也沒問。事實上,憲侯這趟來,有著遠比當打手更加重要的任務,宋微心知肚明。只不過,獨孤銑不說,他便始終不問。
高手過招,一動不如一靜。
爲避人耳目,獨孤銑每晚入夜偷偷摸到宋宅,清早陪宋微溜鴿子溜牲口,進了城門即分手,各幹各的事去。幾日下來,宋微覺著憲侯大概是幫皇帝忙完了大事,上這西都度假兼偷情來了。原本因爲穆七爺之前轉達的那句話,宋微猜測獨孤銑不來則已,來了必定快刀斬亂麻,明明白白給自己劃下道兒來,卻不想居然還在原地兜圈子。
變化自然也是有的,可惜不是往前走,而是往下陷。
身體夜夜熱情似火,卻阻止不了心裡的溫度一點點重新冷下去。並不是懷疑獨孤銑的心意差了,而是宋微很清楚,身居高位的人,無可奈何的地方總會額外多些,難免許下無法兌現的承諾。這一點,他比憲侯本人明白得還要更早更透徹。
說絲毫不失望,肯定是假的,但宋微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自從想通之後,在情愛關係這個唯一看不大開的問題上,他也看開了。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管他性別無差、地位懸殊、時空遙遠,談場酣暢淋漓無疾而終的戀愛,又何妨。
只不過,指望他宋微主動,在目前這種情形下,做夢也不要想。
他這裡沉得住氣,做母親的可忍不住了。宋曼姬當然不知道他跟獨孤銑之間暗地裡的勾當,而是聽聞薛三郎派人上門送錢送物,自家兒子居然照單全收,立時坐立不安,差人叫宋微過去說話。
按說宋曼姬早該知道,但是麥阿薩入夏後突發中風之癥,幸好救治及時,保住了性命。經過幾個月的治療,善加調養,後遺癥狀也漸漸減輕。除去半邊手腳不如正常人靈便,其他基本恢復。宋曼姬既要照管生意,又要伺候病人,忙得根本顧不上兒子。宋微時常過去探望母親,實質上的幫助卻沒法給,也不方便給。
身邊這些爛桃花,他自己當然不會說。街坊鄰居有的是人想說,然而一直沒什麼機會。像撒婆婆這樣的厚道人,那是強忍著不給宋家娘子添堵添亂。
宋微名聲不好,由來已久。尤其某方面的名聲,如今別說蕃坊西市,就是整個西都都不陌生。但真論起是非來,倒沒人當成什麼大事。何況他本質如何,家人鄰舍朋友都知道,最多恨鐵不成鋼嘮叨兩句。他跟薛家兄妹同時曖曖昧昧扯扯絆絆,旁人嘻嘻哈哈瞧熱鬧的居多。只不過,公開收取錢財這類舉動,落在有心人眼裡,性質就不一樣了。
畢竟,嫖人,跟被人嫖,那能是一回事麼?用後世的說法打個比方,炮/友跟被包養,有著質的區別。
哪怕當初麥阿薩和宋曼姬搞在一起,也是個追求與被追求的姿態。
何況他還搭著麗情樓的頭牌,拿著薛三郎的錢送給窈娘。後邊賣屁股,前邊喂鳥——這得花成什麼德性!
眼看他一天比一天不像話,等麥阿薩能支著柺杖自己行走,宋曼姬出現在波斯酒肆的頻率漸增,關於宋微近半年的各種荒唐流言,也就紛紛傳到了他孃親的耳朵裡。
“小隱,你跟娘說實話,你和那薛三郎怎麼回事?”
宋微一愣。這問題怎麼聽著這麼耳熟?想起來了,前幾天獨孤銑正也這般問過。
順口便道:“什麼怎麼回事?”
宋曼姬一個爆慄敲過來:“少跟我裝傻!薛三郎不是上京去了?怎的還纏著你?小隱,你是不是拿了他的錢?有多少?給人還回去。還有上回那個贏了的彩頭,我就不該信你紅口白牙瞎說。娘用不著那些首飾,都給人還回去。”
宋微抱著頭哀哀叫喚:“娘哎,你也知道薛三上京去了,他邊上那些個渾人,說不明白。我哪裡是不想還,總得等他回來啊。那都是他自個兒的私房,還到薛府去會有麻煩的。至於上回打賭的彩頭,我真沒瞎說。不信你去問逍遙坊姜老闆,要不跟翁十九公子對質也行。”
看宋曼姬臉色緩和一些,認真道:“娘,什麼能拿,什麼不能拿,你兒子還不知道麼?工錢是工錢,賞錢是賞錢,彩頭是彩頭。薛三郎這份,什麼也不是,我怎麼會要。或者回頭送到娘這裡來,等薛三郎迴轉,一併還給他本人。”
宋曼姬點頭:“早該這麼辦。他無端送你錢財,你當他安的什麼好心?小隱,娘早叮囑過你,貪小便宜吃大虧。不要等吃了大虧,纔來後悔。”
宋微心道:孃親真有先見之明,你兒子差點就吃大虧了。
宋曼姬接著道:“這半年你跟那幫公子哥兒離得遠了,娘心裡好不容易踏實一點。只求你當真把心收了,別又跟人攪和到一起……”
宋微縮著肩膀垂著手,做乖順狀,靜聽母親嘮叨教訓。等宋曼姬告一段落,才道:“不是早說好秋天跟穆家商隊跑貨去麼。這不也沒幾日了,我做做準備,真的收心幹正事了。娘,你就放心吧。”
心裡卻想:京城,去還是不去,這是個問題。
宋曼姬聽他這麼講,立刻不訓話了:“定好哪天走沒有?要帶什麼,娘給你收拾。”
“總歸就是這幾日了,我回頭問問。如今商路越發好走,沒什麼特別要帶的。”
宋曼姬是有決斷的女子,雖然十分不捨,也知道這是兒子最好的一條路。母子倆親親熱熱說了一陣,宋微惦記家裡那四口,預備告辭。他是先過來蹭了晚飯,問候了麥老闆,才單獨跟母親說話,到這時天色已然頗晚。
臨走,不提防宋曼姬再次叮囑:“小隱,那個薛三郎,以後斷了往來吧。”
宋微應一聲,躊躇片刻,看向母親。
“娘,我跟你說個事,你聽了別生氣。”
宋曼姬皺眉:“小隱?”
不論京城去不去,事到如今,都該給母親備點兒底了。
“娘,我……”真要開口,確實不太好意思。
“那個……就是……我覺得……”宋微偏了腦袋,不敢看母親的臉,一鼓作氣說出來,“就是,比起女人,我好像更喜歡男人。”
宋曼姬呆望著他,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擡手就打:“這是什麼混賬話!你個孽障!什麼混賬話都敢講!”
宋微抱著腦袋躲閃:“娘,我試過了,費了好大的勁,還是擰不過來。娘,我也不喜歡往妓館跑的,就是想尋個法子改回去,但是改不回去了……”
宋曼姬追著他不放,氣得俏臉通紅:“是不是那個薛三郎?是不是他勾的你?是不是他?”
總得有個墊背的。宋微叫道:“沒有他也會有別人!認得他之前我就覺著不對勁兒了!”
宋曼姬認定是薛三郎帶壞了兒子,暴跳:“你給我跟他一刀兩斷!聽見沒有?再跟他勾勾搭搭,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宋微委屈極了:“他是快要成親的人,你兒子有這麼下賤麼?我跟他什麼也沒有。你以爲我想這樣?我不過是被女人嚇怕了,一個二個要人性命。對著女人,我高興不起來。”
宋曼姬追不動了,扶著桌子喘氣:“好好的良家女子,你不要,盡招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娘說過多少次,你就是不聽,就是不聽……你怎麼就是不聽呢……”說著說著,眼淚掉下來了。
宋微不想叫她傷心,卻也沒辦法,做出乖巧可憐神態:“娘,我跟薛三郎,沒有你想的那些事。我不會去禍害人家,別人也休想禍害我。你別難過……興許過些年,又好了呢。”
宋曼姬看著他,眼淚還是止不住往下落:“小隱,你怎麼就這麼不叫娘省心。好端端的,突然不喜歡女人了,要去喜歡男人……你看那些喜歡男人的,哪個不是玩玩便罷?這就是個虛擲光陰,空耗日子的行當。你浪蕩這許多年,難不成打算一輩子浪蕩下去?娘在一天,便管你一天,若是娘不在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到底要怎生過……”
因爲麥阿薩這場病,宋曼姬說起生死,格外敏感。忽然就覺得兒子從出生到如今,種種遭遇,莫不是伶仃無依、孤獨終老的徵兆。一把坐倒在椅子上,痛哭起來:“小隱……我苦命的孩子……”
宋微不理解,喜歡男人,怎麼就苦命上了。看母親如此傷心,也十分不好受。竭盡全力軟語哄勸,總算勸得宋曼姬漸漸止住哭泣。
最後,宋曼姬道:“小隱,娘管不了你喜歡誰,只是你總得找個伴……人總得有個伴……”
宋微賭咒發誓,一定努力找伴,絕不會自己孤零零過日子,等母親忘了糾結男人女人的問題,終於從麥府離開。
這時已是深夜,幸而同屬蕃坊,沒有宵禁的問題。被母親這一番痛哭,宋微頭都是暈的。推開自家院門,房裡居然亮著燈,才意識到已經過了獨孤銑平日上門的時刻。
關上大門,也不管人看不看得見,衝院子裡立著的兩個黑乎乎的影子點點頭。
走進房間,獨孤銑問:“怎麼回來這麼晚?”
“去看我娘了。”扯起嘴角苦笑一下,“她知道我跟男人混在一塊兒了,差點沒拿眼淚把我淹死。”
獨孤銑沒想到是這樣,摸摸他的臉,沒說什麼。
“我先去喂牲口。”
獨孤銑拉住他:“都給你弄好了。等你有事。”
起身敲敲窗,秦顯提著個大麻袋進來,扔到地上,招呼一聲,出去了。
“人是我親自動手抓的,他們只幫忙拎了一段。好大一攤肥肉,死沉死沉,比口豬重多了。”
宋微這才聽明白,是把翁寰那死胖子抓來了。
獨孤銑將袋口解開,讓宋微驗明正身。但見翁寰被綁成一個大肉球,嘴裡塞著破布糰子,昏迷不醒。
宋微道:“沒讓人發現吧?”
獨孤銑笑笑:“今日翁公子與友人在東郊賽馬,一馬當先落了單,正好。我想著你沒準要自己動手出氣,乾脆拎過來隨你處置。”
宋微擡腳踢了踢翁寰圓滾滾的屁股:“這一身厚肥膘,累死我也揍不出坑啊。”
獨孤銑看著宋微:“小隱,我記得你說要他一個月下不了牀。”
宋微斂去笑意:“嗯,一個月。這廝值這個價。”
獨孤銑點點頭,還用麻袋將翁寰腦袋套上,解下腰間佩劍,目測一下位置,握著劍鞘敲下去。“咔嚓!咔嚓!”兩聲脆響,準確無誤敲斷了兩根脛骨。也不知用的什麼手法把人弄昏的,敲得那大肉球連彈兩下,居然沒醒。
宋微在旁邊聽見那聲音,禁不住跟著抖了兩抖。
獨孤銑笑道:“嘴上說得狠,其實也沒多大膽子。”補充一句,“這樣動靜小。過一會兒人醒了,保證疼得他哭爹喊娘,生不如死。”
拍拍窗戶,還是秦顯進來,拎著麻袋不聲不響出去了。
宋微在牀沿坐下,因爲獨孤銑那句“哭爹喊娘,生不如死”,想象一下,心裡痛快得很。笑嘻嘻擡頭:“咱們喝一杯如何?”
獨孤銑在他身邊坐下:“好極。”
很快把矮幾擺上火炕,也不用菜餚,一壺酒平分兩半,一人一大碗,互相碰了碰。
宋微剛要喝,卻見獨孤銑將碗放下,改爲跪坐姿勢,雙手撐著幾案,滿臉肅然:“小隱。”
酒碗停在脣邊,等他下文。
“小隱,我……”
獨孤銑吸口氣,一字一句,彷彿銘刻碑文般凝重而緩慢:“我無法承諾你太多,但是我可以保證,從今往後,獨孤銑心中只有你宋微一人,必定傾盡所有對你好。以你之哀樂爲哀樂,以你之好惡爲好惡。絕不會用你的親人威脅你,更不會在災難來臨時拋下你。我將與你共同面對生之艱難,死之恐懼。用我所有的力量保護你,愛惜你,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所以……小隱,我請求你,跟我一起回京城。”
宋微低頭凝視淺碧色的酒液。半晌,輕啜一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