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紛紛低頭背身,悄悄擦眼淚。宋微覺得心裡好像生出一塊荒蕪的鹽鹼地,既不積水,亦不長草。他呆呆坐在牀前地上,也沒人來糾正他的姿勢。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風聲,獨孤銑出現(xiàn)在門口。對上皇帝目光,稍作停頓,立刻疾步上前跪倒:“陛下!”
嘴脣哆嗦,雙目泛紅,再說不出第二句話。
皇帝盯住他看一陣,這才轉頭,目光重新掃視一圈。
除去沒能趕回來的英侯與威侯,地下共跪著三位國公,三位武侯。由德高望重的明國公起頭,六人齊聲哽咽道:“臣等立誓輔佐太子,不敢不同心協(xié)力,竭誠盡忠,以張舉宏圖,尅成遠業(yè)。請陛下放心。”語罷齊齊叩首。
皇帝把目光收回,落到小兒子身上。
半晌,宋微終於被看清醒了,擦擦鼻涕,一邊抽噎一邊說:“爹,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地……好好地做皇帝。我答應了你,這輩子……決不反悔。”
皇帝露出一絲笑意,動動手指,似乎想最後一次摸摸他的幺兒,終究力不從心。待到雙眼闔上,氣息停止,那笑容便永久地凝固在了臉上。
“爹?爹……”宋微喃喃兩聲。盯著皇帝看一會兒,又喚兩聲。心裡知道皇帝死了,腦子還沒擰過這根弦,總覺得老爹還會再笑著誇自己幾句。
其餘人等一個個雖然傷心,畢竟早有準備。內侍們等著爲皇帝沐浴更衣,以便啓動喪儀。見太子盤踞牀前許久不起身,誰也不敢驚擾。
青雲小心翼翼上前,含淚道:“殿下,陛下已然……登遐仙去,殿下……請節(jié)哀。”
沒反應。
長孫如初看不下去了,緩緩勸道:“殿下,陛下……含笑九泉,臨終無憾……殿下切勿太過傷悲,勞心損身,絕非陛下所樂見。”
“我知道。”
宋微說罷,撐著牀沿慢慢站起,轉過身,面向滿地跪倒的重臣。
衆(zhòng)人忍悲吞聲,都哭得很剋制。憲侯跪在最後,連頭也沒擡。他之前人在京畿,並不知太子妃懷孕一事。今日進城方纔得知,緊接著就趕上給皇帝送終。此刻心頭一片渾噩惶悸,根本不知如何面對。
宋微盯著他的頭頂,心想:孃親走了。爹死了。獨孤銑也要離開。我卻不得不留下來,留下來做皇帝。
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恍惚間他人都已消失,只剩了面前這個狠心絕情、不肯擡頭的混蛋。
輕輕道:“獨孤銑,我爹死了。”
後面本應還有一句:“你別走了,好不好?”不知爲何,卻像被魔法封印住一般,拼命張嘴也吐不出來。
面前的人彷彿沒聽見,一動不動。
於是他又說一次:“獨孤銑,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啊……”
依舊得不到迴應。
宋微忽然很生氣。那怒氣涌上心頭,剎那間化作無盡的絕望悲傷,“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嗚嗚……獨孤銑……我爹、呃,我爹死了……我爹被我……氣死了!被我氣死了……呃……嗚嗚……”
太子殿下哭得心膽摧折,肝腸寸斷,隨時都會背過去,衆(zhòng)人無不嚇壞了。青雲、藍靛幾個輪番地勸,三位國公挨個出聲安慰,奈何太子好似只認得憲侯一個人,只會說我爹死了這一句,身體僵直,瞪著眼睛,淚雨傾盆,涕泗滂沱,對旁人言語舉動毫無反應。
這樣下去,肯定要出問題。幾位主要人物都把眼睛轉向憲侯,卻見憲侯仰頭直勾勾望著太子,有如木雕泥塑。
成國公輕拍一下憲侯胳膊:“潤澤……潤澤?”
獨孤銑一個激靈,猛地站起身,倒把宇文皋嚇一大跳。
獨孤銑上前兩步,挨近宋微。伸手在後頸碰了碰,宋微當即軟倒,被他摟在懷裡。
“太子哀毀過度,須暫時息心休養(yǎng)。青雲總管,今日小殮,過兩個時辰,再來請?zhí)印!?
青雲聽憲侯這麼說,轉臉去看另外三位國公。見他們都點了頭,答道:“謹遵憲侯之命。”
獨孤銑抱著宋微徑直走進暖閣,把人放在牀上。看見他滿臉溼漉漉的淚水,就像一隻被遺棄在雨中的小貓崽,狼狽又可憐。烏青的黑眼圈,尖得硌手的下巴,還有抱起來輕飄飄的分量,無不告訴他,這段他覺得痛苦難熬的日子,牀上躺著的這個,過得如何辛苦。他幾乎不敢相信,面對那般悽愴的哭訴呼喊,自己怎麼就能狠心到,一個眼神都不肯給予。
霎時間別的什麼也不願去想了,只想這樣守著他,讓他好好睡一覺。
將近兩個時辰過去,藍靛悄悄進來,順便送來一碗蔘湯、兩身孝服。
獨孤銑先自己換了衣裳,然後褪去宋微外衫,一件件給他也換上。隨後將人半摟在懷裡,捏住下頜,把蔘湯一勺一勺都餵了下去。
他時間掐得相當準,做完這些沒多久,宋微就醒了。整個人有點發(fā)懵,盯著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瞅半天,才擡頭看人。兩隻眼睛腫得像發(fā)麪餅,全睜開十分費勁,不由得伸手就去揉。獨孤銑抓住手腕制止,接過藍靛遞來的帕子,輕輕擦拭臉上的淚痕。
“獨孤銑。”
“嗯。”
“我爹死了。”
“嗯。”
“我爹被我氣死了……”
“沒這回事。”獨孤銑把帕子放下,站開兩步,坐到對面,“陛下因殿下而欣慰,走得很安心。”
“我總是跟他吵,不肯聽他的話……”
“陛下這兩年真正開懷歡暢時刻,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多,幾位內臣俱可作證。若無六皇子迴歸,陛下定然抱憾而終。”
宋微聽了這話,低頭似在思考。過得片刻,擡起頭,問:“我爹高興了,那你呢?獨孤銑,你高不高興?”
獨孤銑神情一滯。緩緩轉頭,不再看他,艱難道:“延熹郡王……正在主持喪儀。太子……須節(jié)哀盡禮,這就……過去罷。”
宋微不接他這句,兩隻紅通通鼓囊囊的眼睛直瞅著對面那人:“我做了自己最怕做,最不喜歡做,但是你們都希望我做的事。獨孤銑,你爲什麼……還是不高興?”
獨孤銑猛然站起,深吸一口氣,跪下行禮:“殿下多保重。臣、先行告退。”
說完起身就走。
“等等!”
獨孤銑沒有回頭:“殿下還有何吩咐?”
“你……要去哪?”
“陛下駕崩,臣擔憂家中老父悲痛不能自勝,須回府看顧。”
老侯爺獨孤琛與皇帝感情非同一般,獨孤銑這份擔憂非常必要。
宋微聽了,道:“那你回去罷,順便帶兩個御醫(yī)回去,以防萬一。”
“多謝殿下。”獨孤銑依舊沒有回頭,卻也沒有馬上邁步。
一陣沉悶的寂靜之後,宋微聽見他道:“陛下第七日大殮,這七日臣與奕侯輪值,護衛(wèi)太子守靈。今日先有勞奕侯,臣安頓好父親,明日必來。如此直至大殮畢,太子登基即位。”
說完這番話,獨孤銑仍然站著沒有動,似乎在等一個答覆。
宋微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說什麼都沒有意思。慢騰騰從牀上爬下來,瞇著眼睛往前走,殭屍遊魂一般。路過獨孤銑身旁,擦肩而過,不理不睬。
倒是獨孤銑忍不住出聲:“殿下去哪裡?”
“去給我爹守靈……”宋微神思不屬,腳下不停,眼看就要絆倒在門檻上。
獨孤銑一把將他拉住。這一下力氣極大,直接拉著人撞到懷中。低頭一看,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兩腮爬到下巴上。伸手抹去,低聲道:“別哭了……陛下看見,會難過。”一句“你還有我”,始終無法出口。只能讓他貼在胸前,任憑滾燙的淚水變得冰涼。
宋微一點點推開他,到底自己邁出了門。
獨孤銑呆站許久,掉頭出宮回府。
根據皇帝生前自己和宗正寺卿及國公們商定的安排,死後第七日大殮,停殯西宮。緊接著就是太子登基儀式。靈柩在西宮停殯三月,三月後下葬北郊皇陵。
自小殮至大殮這七日,便是皇子皇孫們日夜守靈的時間。君父君父,對於臣民來說,君主如父。因此舉國上下,從鐘鼓報喪那一刻起,無不以喪父之禮服重孝。當然,沒道理大夥兒統(tǒng)統(tǒng)守孝三年,啥也不幹。鹹錫朝亦遵古制,以日代月,羣臣百姓,爲皇帝服孝三十六日即可。釋服之後,婚嫁娛樂如常。
至於皇子皇孫,當然得照規(guī)矩服滿期限,但也有許多變通之處。比如婚嫁問題,假設國喪之前就定好了,或者年紀到了不能再耽誤下去,又或者出於政治原因,比方和親之類,該娶得娶,該嫁就嫁。再比如飲食方面,酒肯定是不許喝的,但肉卻並非不能吃。否則新皇茹素三年,直接營養(yǎng)不良過勞死,還怎麼日理萬機?
總的來說,鹹錫朝的禮法,是很人性化的。太子妃懷孕初期,胎息不穩(wěn),沒法親身前來守孝,宗正寺便送了全套用品到太子府,讓其在家中遙祝盡禮,以全哀思。
重臣之中,唯三公五侯有資格陪皇子皇孫七日守靈。這充分表達了皇家的信任,更是莫大的榮耀。但通常意思一兩下足夠,畢竟皇帝死了,朝廷還要正常運轉。公侯中身體不好的,也沒法跪太久,當真現(xiàn)場追隨先帝於地下。
宋微回到寢宮,延熹郡王已經按部就班主持完成前期準備工作,一應物品均換成喪禮形制。玄青上人及其弟子正在念誦安魂咒。而皇子皇孫們已然各就各位,披麻戴孝,行過一輪哭踴之禮了。
宋微上前,二話不說,先直接將明國公、襄國公和昭侯三個老頭扶起來,叫人送下去休息。又點頭允了成國公告退之禮。隨後便跪坐在靈牀旁邊,看宗正寺卿引導皇子皇孫挨個上來跪拜、哭靈禱告。他之前哭夠了,這時候不想再哭,只想給老爹唱段輓歌。歌詞和旋律一遍遍在腦中迴盪,嗓子裡卻怎麼也出不來聲音。
他想,原來真正難過傷心,既哭不出來,也唱不出來。
老爹把一切都留下,卻帶走了心靈的倚靠和庇護。
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有自己了。
只有……自己了……
奕侯魏觀手按刀鞘,肅立於五步之外。既是爲皇帝守靈,更是貼身護衛(wèi)太子。一名武侯在此,代表的是八大功臣世家,八大輔政重臣的姿態(tài),足以威懾任何心懷異念者。
宋微想:已經走到這一步,就算只有自己,這一回,也要努力試試,好好做皇帝。
黃昏時,成國公又來了,手裡捧著一摞子詔書。宋微接過來看看,是向四夷外蕃發(fā)喪的通告,需要太子簽字蓋印。
其他皇子皇孫,輪流守靈即可。唯獨太子,既要守靈,還要理政,確實也沒太多工夫悲傷。
宋微按章程簽了字,遞給藍靛幫忙蓋了印,見宇文皋還不走,道:“怎麼,宇文大人想多跟我爹待一會兒?勻個蒲團給你?”
宇文皋總不能表示不願跟陛下屍體多待,趕緊道:“四夷外蕃獲知陛下駕崩,必有叩送致祭之請。應允與否,當隨同詔書一併發(fā)出。”
宋微問:“以往怎麼辦的?”
“通常外使於下葬之期赴山陵致祭。”
也就是說,外族使者在皇帝下葬的時候,赴皇陵送葬。一般從皇帝死到下葬,中間總有幾個月殯期,正好等奔喪的人到齊。
宋微想了想,又問:“明國公怎麼說?”
“長孫大人說,大行三月後發(fā),正當早春,西北苦寒猶在。況今秋朝貢剛罷,往返勞碌,不利於安民。”
宋微點頭:“你們都是這意思?”
“正是。想來陛下自定三月之期,亦有此意。只是……如此一來,葬禮未免寂寥,與陛下一生功德不符……”
宋微明白,老爹提前指定三個月後這麼個不尷不尬時分下葬,首要原因,多半就是爲了讓蕃屬們沒法藉著弔孝鬧事。
“那就叫他們都先不要來人。葬禮寂寥點就寂寥點罷,老爹大概也不在乎。正好再過一年就是七十大壽,到時候我給他做個陰生,弄熱鬧些,也好彰顯一生功德。”
宇文皋覺得太子這主意不錯,表示贊同,領命而去。
次日,憲侯替換奕侯,站在同樣的位置,護衛(wèi)太子守靈。獨孤銑默默站在那裡,看太子殿下盤坐於蒲團之上,靠著皇帝靈牀,處理各種緊急的,與皇帝駕崩、喪葬相關的事務,不急不躁,有條不紊。還能一邊辦事,一邊插科打諢跟死了的皇帝閒扯。待宗正寺卿出現(xiàn),依禮引導皇子皇孫們哭踴、跪拜時,太子又表現(xiàn)得誠摯而肅穆,堪稱典範。
獨孤銑看著這個樣子的宋微,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寬慰和安定,心口卻好似被挖了個深洞一般,血淋淋直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