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雖然放了三天新婚假,也還是有作業的。
到九月二十八,重要的奏摺副本,就被皇帝差人送上門來了。要求太子看完之後,把自己意見寫在後邊,當天送回去。
宋微頭天剛明確了太子妃的定位,高級女秘書在此,不用白不用。
正房臥室內,丫頭們守在門外,太子與太子妃,一個趴在案上,一個倚在榻上。
獨孤縈拿著奏摺,一份接一份往下念。每逢宋微懶洋洋舉手,就知道是聽不太懂了,遂停下來解說一番。多來幾遭,對太子的深淺心裡有了底,也大致猜得出什麼程度的文辭用典會有困難,試著主動停下講解,十之八九都停得很是地方。一時恍惚,好似回到孃家,給弟弟獨孤蒞講功課。心裡對於滿腹經綸的國公們最終選定六皇子做太子,深覺眼光獨特,勇氣可嘉。
一份奏摺唸完,太子偶爾會問問太子妃意見。開始獨孤縈以爲宋微在試探自己,後來發現貌似真的純問意見,遂實話實說。宋微聽完,通常也就是“嗯”一下,再無其他表示。每每這時,獨孤縈又會覺得,六皇子看似直率,喜怒皆形於色,其實並不是沒有城府。
等一摞奏摺唸完,宋微把它們抄起來夾在腋下,徑直出門去書房,預備用他的隨心所欲體集中寫回復。
如果說,念奏摺的時候太子妃感覺到的是太子的廣闊胸襟,那麼,這一刻則充分體會到了太子設下的信任壁壘。獨孤縈意識到,太子言行舉止看似隨意,其間必有他自己劃下的分寸界限。
九月二十九,婚假第三天。
李易報客人來訪,宋微一愣:“誰?。俊?
“是廷衛軍雲騎尉薛璄?!?
宋微大爲驚喜,站起來:“薛三回來了?快!叫他進來說話?!?
冊封太子,娶妃成親,按說都是母親宋曼姬必須出席的大場面。然而宋曼姬請辭,宋微之所以贊同,本來就是爲了避免是非。何況這個冊封也好,成親也好,究其本質,都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喜事。宋曼姬來了,只有更難受。最重要的是,千里迢迢,七月才啓程返回西都,八月又派人去接過來,沒病也得折騰出病。
宋微當然知道母親遲早會聽說所有這些事,他一直想著自己親筆寫封信,託穆家的人帶給孃親。只是從得知改立太子那一天起,日夜都沒消停過。這念頭也就是心裡過過,至今沒有實行。這時聽說薛三居然回來了,不禁又是高興,又是慚愧。
薛璄幾乎是小跑著衝進書房的。死死盯住宋微,愣愣站了一會兒,莫名其妙地居然紅了眼眶。他自己一時也沒想明白爲什麼要傷心,眨眨眼,使勁將眼淚忍下去,撲通跪倒:“臣、薛璄……參見太子殿下!”
宋微被他這副激動樣子搞得心裡發酸,溫聲道:“三郎請起。”
誰知薛璄聽見這聲三郎,當即就忍不住了,語帶哽咽:“殿、殿下,怎麼就……”
薛三心想,我不過回去成個親,離開兩個多月,你怎麼就不但成了親,還變成太子了呢!你成了太子,我一個小小七品雲騎尉,本就是雲泥之別,如今何啻天壤?這輩子,永遠沒指望了……
宋微問:“我孃親可好?”
“回稟殿下,麥家娘子與麥老闆均安好。”
宋曼姬並沒有接受宋微要皇帝冊封誥命的建議,不過拿了些兒子孝敬的禮物而已。故薛璄仍舊如此稱呼。
“三郎家裡可好?親事順利麼?”
“多謝殿下掛懷。微臣家中一切都好,親事……亦十分順利。”本來薛璄回鄉成親,心底裡覺得十分對六皇子不住。沒想到人家動作夠快,轉眼也把親給成了。聽宋微問起親事,不由得黯然魂銷,感傷又惆悵。
宋微聽他這麼說話別扭得很,道:“這裡沒有別人,你一向怎麼稱呼,還怎麼稱呼。”
薛璄頓時眼淚汪汪:“殿……妙、妙之……”
宋微最開始一聽見妙之兩個字就額角抽筋,後來被叫習慣了,也就無所謂了。時隔多日,物是人非,冷不防被薛三這麼叫一聲,剎那間千山萬水百感交集,追本溯源往事歷歷,悚然想起了這兩個字最初的來處。
曾經良辰美景,賞心樂事。
爲什麼……都一去不復返了呢?
還沒來得及多哀悼片刻,就聽薛璄道:“妙之,你孃親、麥老闆、穆家,還有蕃坊衆人和我自己,有些禮物給你。聽說你做了太子,又要成親,大夥兒紛紛去府尹處問消息。府尹大人說太子剛剛即位,又是新近大婚,事務繁多,嚴禁無關人等打擾。最後把東西都檢視過,叫我一併捎來。路上日夜兼程,誰想還是沒能趕上你的大婚典禮……”
宋微聽說有禮物,問:“東西在哪呢?”
薛璄尚未抒完情,被他打斷,只得道:“就在院子裡。”
宋微擡腿邁步:“走,瞧瞧去?!?
來到院中一看,嚯,滿滿幾大車,整一個車隊。李易正指揮僕役們往下卸貨,看樣子,得再騰出幾個庫房才能裝下。各種蕃貨舶來品,金銀珠玉就不說了,居然還有成套的沉香木胡牀,大到一人高的波斯鏡面,幾丈見方的回紇細羊毛毯。都不知道這一路怎麼運過來的。
宋微由衷嘆道:“三郎,你辛苦了?!?
薛璄道:“有穆家商行的夥計沿途幫手,不費什麼事。你孃親說,你做了太子,又成了親,人情應酬想必不少,不能沒點家底。叫你不用省,缺錢了就捎信回去?!?
宋微心中溫暖,又覺哭笑不得。在孃親和蕃坊衆人眼裡,莫非做太子,相當於皇室男公關?這也太招搖了,得趕緊捎信,讓他們悠著點。
正想著,就聽薛璄道:“原本打算請求府尹大人多派些城戍軍士卒幫忙護送,但是大人說太過招搖,萬一叫人誤傳太子斂財,或者蕃坊私貢,那就糟了。故此還是跟著穆家跑貨的商隊一起走,要不還能再快點。”
宋微對西都府尹還有印象。這一世剛剛清醒那會兒,惹了一身風流官司,曾被府尹召去對質。最後官司沒贏也沒輸,美人成別人的了,換得一筆醫藥費?;仡^再看,當初這案子判得相當之有意思。此刻聽罷薛三一席話,不由得暗中點頭。這西都府尹腦子甚是靈光,立場站得又快又穩,是個人才。只不知府尹大人心中,今日新晉之太子,與昔日打架滋事的流氓小混混,對上號了沒有。
東西實在太多,宋微看得一陣,丟給李易處理,還跟薛三回書房說話。他鬱悶太久,陡然來一個能陪著胡天胡地瞎扯的,興致格外好。叫人擺出點心果品,拎出幾瓶好酒,邊喝邊聊。
他懶得多說自己這邊的事,每逢薛璄發問,沒兩句就不著痕跡拐回去,專問西都故人情狀。他最怕的,是薛三追問爲何偏娶憲侯女兒,哪知人家關注點完全不在這上?;蛘咴谘θ友垩e,立憲侯的女兒做太子妃,恰是審時度勢多面俱贏最佳選擇,根本不需要感到奇怪。
改立太子並賜婚,在八月二十四?;实墼t書頒下,傳往四境,快馬到西都,十天即可。當初六皇子認祖歸宗,就已經在西都引發轟動掀起熱潮。這回六皇子被立爲太子,且賜婚憲侯嫡長女的消息一出,西都從上到下,無不與有榮焉。
薛璄本打算新婚一月後,再拜別父母,攜妻子歸京。聽得此訊,哪裡還坐得住。收拾行裝就要啓程,趕著參加新太子的婚典。奈何宋曼姬如何肯輕易放他走,說什麼也要等蕃坊衆人備妥禮物。再加上東西太多,路上走不快,好不容易九月二十六晚城門關閉前進了城,婚典卻是無論如何趕不上了。
已經錯過婚典,薛三公子覺得新婚第二天就打攪太子未免太不合適,索性抽空去拜訪了姚四爺。知道太子僅有三天婚假,便掐著第三天來了。
“妙之,你可不知道,本來你孃親和麥老闆從京裡回去,波斯酒肆就擠破頭。等你當太子的消息傳出,麥老闆宣佈酒水整一個月半價,門口那隊伍排的,每日裡開門不到半個時辰,什麼酒都賣空了。蕃坊的生意自然好上加好,你住的那條巷子,天天的人山人海,煮湯餑餑的老太婆一天賣出上千碗吶你信不信?比我月俸還掙得多,真是沒天理!”
宋微哈哈大樂:“你要也跟太子做過二十年街坊鄰居,自然也掙這個數?!?
薛三道:“說起街坊鄰居,自從你封了王,府尹大人就派了幾個士卒看守你那空屋子,尋常人不得進去。聽說你成太子了,多少人一趟兩趟圍著那屋子打轉,就想看個究竟,順便沾點福氣。你那些左鄰右舍,在屋頂上搭起涼棚,架起梯子,上去看一眼,居然要人五百錢——五百錢吶你知不知道!”
薛三伸出一隻手,張開五個指頭,邊說邊誇張比劃。
宋微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捧著肚子哎喲直叫喚。
那邊薛三繼續憤慨:“最可惱的,當屬窈娘,度夜資飛漲,一夜千金還約不上。聽說好些根本不在風月場上行走的大人物都排著隊點名叫她伺候,說是等太子登基,沒準就接進宮做娘娘了,非抓緊工夫不可。那幫老色鬼,以爲沾了龍氣就能金槍不倒,做夢呢……”
宋微簡直要笑瘋。心想這可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恨不得叫這幫人都抽幾成傭金給自己纔好。
他很久沒有這般開懷暢快過,笑得全無形象可言。終於慢慢收聲,抹了把臉,才發現對面薛璄目光灼灼盯著自己看,也不知看了多久。這眼神他不陌生,心底呻/吟一聲,撇過臉就要顧左右而言他。奈何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已經開口了。
“妙之,我……我真高興……真的,真高興。本來還擔心……不過你現在是太子了,等你做了皇帝,再也不會有人欺負你……你做了太子,還是一點沒有變,太好了……”
薛三此人有時犯二有時犯虎,三觀也很有些問題。但在追求宋妙之這件事情上,始終如一,真心實意。宋微瞧他這副樣子,什麼話都嚥下去了。等他不那麼激動,問:“嫂夫人這次來了沒有?”
薛三被問到新婚妻子,總算清醒些:“這一趟不方便,天也冷了。待來年開春,家裡人送她來,正好和舍妹、外甥一起走?!?
宋微頓時想起,薛三的妹妹,可不正是已然成爲翁十九妻子的薛四小姐。翁十九被族兄抓到京城來給自己請罪,之後便沒回去。這回妻兒也要來,看樣子是準備在京城常駐了。
但聽薛璄嘆氣道:“四妹知道妙之成了太子,整天的異想天開,對妹夫愈發不滿。等人來了,兩口子還得鬧翻天?!?
氣沒嘆完,又笑了:“昨日知道我回來,翁十九巴巴地趕來問安。左一句右一句繞著妙之你轉,沒兩下便叫我套出來。原來妙之叫他三個月內減肥,這廝中間一度瘦下去了,沒幾日就忍不住夜裡偷吃,全給胖了回來。如今三月之期已過,他本打算設法賴賬,誰成想妙之居然做了太子。翁胖子託我給你帶話,預備閉門讀書,三年之後考科舉呢!”
宋微拍手大笑:“不就是三年麼?你替我記著??疾簧线M士,咱煉幹他那身肥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