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把要說的說完,不再多言,等兒子自個兒回神。
宋微一隻手無意中摸到欄桿上的魚食罐,捏半天,罐子沒扁,反把手指捏得生疼。
淡淡開口:“我對女人硬不起來,爹你別白費勁了。”
皇帝等半天等出這麼一句混賬話,不由得有幾分惱火。仗著老臉皮厚,往兒子腰下瞄瞄,沒好氣道:“你對女人硬不起來?那你跟獨孤銑怎麼認識的?”
宋微傻了。
他萬沒料到獨孤銑連這等糗事都捅給了皇帝。真是……豬神一樣的隊友。
一時把獨孤銑恨得牙癢癢,且對憲侯與皇帝之間的君臣關係重新考量起來。他卻不知道,憲侯當初在何種情境下透的底:皇帝病得忙著交待後事,奕侯急得想對宋曼姬硬來,萬般無奈,只得將六皇子真面目暴露出來穩住皇帝。
不知獨孤銑跟老爹招供招到何種程度,宋微沒敢接下茬。心中憤憤,臉上淡漠:“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行了。”
皇帝一肚子惱火,強忍下去:“既如此,叫李易給你看看。”端起茶喝一口,“再者說了,這個事跟成不成親,本沒有必然聯繫。寧願守活寡也要做休王妃的,你以爲沒有麼?你自己不也承認,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不行,未必始終不行。多試幾次,沒準就行了。”
宋微氣結。鬧半天,最混賬的老流氓,還是皇帝陛下。
一股火噌地燒上心頭,把魚食罐狠狠撂在石桌上:“要娶,你自己娶,別來折騰我。你兒子我既不要臉也不要命,回頭搞出什麼沒法收拾的爛事,別說沒早提醒你!”
說罷,再不理皇帝,擡腿就走,頭也不回,徑自出宮去了。
皇帝盯住宋微離開的方向,直到那氣哼哼的身影徹底消失,才收回目光。拿起桌上的魚食罐,看了看,輕輕放下。這罐子居然沒被他一氣之下順手砸個粉碎,頗有些出乎意料。適才滿肚子惱火,莫名散去。皇帝手指摩挲著陶罐微涼的釉面,臉上神情晦暗不明,在御苑寂靜黃昏裡坐著,久久沒有動彈。
宋微一路越想越慪,恨不得立即將獨孤銑抓來痛扁一頓,抑或是馬上轉身拍屁股走人,將這爛攤子整個撂下,愛咋地咋地。
當然他不能。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
宋微身體猛地僵住。
所以獨孤銑會說:只怕你後悔。
宋微想:沒錯,老子後悔了。老子他孃的……又後悔了……
怨誰呢?耳根軟,沒記性,貪心不足,自作聰明,顧頭不顧腚,記吃不記打,好了傷疤忘了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他孃的都是誰吶……
他勒住繮繩,在路當中發呆。
旁邊秦顯等了好一會兒,最後忍不住道:“殿下,天黑了,趕緊回府吧。”
宋微手裡馬鞭凌空“啪”地一甩:“不回去,上承夜坊喝酒!”
前後左右的侍衛都不動。後邊李易急慌慌趕上來:“殿下,天色已晚,累了一天了,回去早些歇息罷。”
宋微挑眉,眼神銳利,沉默不語。
秦顯低著頭小聲幫腔:“殿下,回府去罷。明日旬休,今晚承夜坊想必人多眼雜……殿下要喝酒,弟兄們儘可以相陪,咱們回府裡喝,多自在。”
太子近來不時在承夜坊宴賓待客。四皇子端王亦常於彼處流連。
李管家與秦首領,熟諳休王殿下脾性。雖不知他跟皇帝陛下究竟鬧什麼彆扭,然而這般憋一肚子氣出去喝酒,不定撞上誰就要拿人消遣。憲侯不在,萬一鬧出格,誰兜得住?
宋微冷眼瞧著身邊這堆人,一個比一個忠心。正是這耿耿忠心,足以砌成圍牆,拴成鎖鏈,困住自己。鬧也要看對象,跟底下人,有什麼可鬧的?
仰頭吐出一口濁氣:“回去。”
衆人如釋重負。原本打算與皇帝共進晚膳,六皇子賭氣出宮,晚膳便沒吃上。李易怕餓著他,趕緊差人提前快馬趕回王府,通知廚房備飯。
通常旬休日頭天晚上,憲侯都會到休王府。今天卻還沒有來。六皇子的行蹤,一舉一動,盡在憲侯掌握之中。反之則不然。宋微基本不過問獨孤銑去向,來了就來了,走了就走了,反正該來的時候會來,該走的時候要走,沒什麼可糾結。
路上被秦顯提醒,滿心以爲進門就能逮著發泄對象,結果人根本沒來。宋微十分難得地煩躁了一回,惡狠狠幹掉三大碗飯,吃得直打飽嗝。隨後提了壇幷州六曲香,將表示要陪殿下喝酒的傢伙都轟走,獨自坐在碧桃林當中的八角亭裡,拍掉封泥,對著酒罈開飲。
這幷州六曲香,正是當日與皇帝初次見面,放倒宋微的高純度新品種。雖說當日加了料,但論度數高,後勁足,確乎首推此酒。宋微壓根沒過腦子,順手就選了這壇,仿似潛意識裡便已經決定,灌飽自己,一醉拉倒。
真正的酒徒都知道,所謂喝醉這回事,基本屬於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肉身可以癱軟,神經卻難以麻痹,借酒撒撒瘋罷了。
宋微越喝越鬱悶,越喝越清醒。不由得就想,怎麼又搞成這樣了呢?
想來想去,只能怪自己過於自以爲是了。
當初明明馬上可以逃脫,卻偏偏主動擡腿往回走,爲什麼?
不過是因爲,歷經幾世,頭一遭遇上寧肯亡命天涯也要保全自己性命的娘,寧肯氣得吐血也要把自己綁在身邊的爹,還有情願獨守寂寞,放自己遠走高飛的真心人。
於是,明明知道是火坑,卻像愚蠢的蛾子般,固執地撲向自以爲渴望的光明,引火自焚。
過往遙遠的經驗中,與厭恨纏鬥太久,居然忘記了,以愛的名義,更方便強迫與禁錮。事到如今,那些因愛而擰成的繩索,早已深入肌理。欲要掙脫,除非剔骨剜肉。
宋微摸了摸胸口。金絲象牙佩韘底下,有一道淺淺的傷疤。他想,那太疼了,真的受不了。
皇帝要六皇子成親,多麼合情合理。只有自己這傻叉,以爲能隨便糊弄過去。
皇帝合情合理的決定,憲侯怎麼可能會反對。
假設此時此刻,他就在此地,自己是質問,是痛罵,還是狂揍一頓?如此這般,又怎麼樣呢?指望他去跟皇帝老爹叫板,還是跟六皇子一塊兒私奔?
宋微撐著腦袋設想一番,忍不住笑了,面上滿是自嘲之意。
他君臣之間究竟達成了什麼協議?他獨孤銑是委曲求全,還是臨時妥協?知道不知道,其實沒有區別。
一罈子酒下去三分之二,宋微頭開始發沉。內管家藍靛非常體貼地將風燈掛在沿途碧桃枝上。宋微瞇眼瞅去,一團又一團朦朧的光暈,恍似迷離夢境。
醉成這個樣子,對他而言,已是相當難得的體驗了。心裡卻依然清醒,回想起今日離開皇宮時皇帝的樣子。從前每回吵架,皇帝沒有不氣得跳腳的,這一回居然很是不同。若非被折騰得淡定了,就是皇帝根本不怕自己折騰。話說回來,名正言順的六皇子,確實遠沒有無名無分的小混混那麼方便……不要臉和不要命……
宋微懊惱極了。早知如此,就不該把那詐死埋名的妙計透露給獨孤銑,弄得現在裝死都裝不成。
真他孃的……煩躁。
雙手捧起酒罈,整個扣在臉上,預備仰脖一口氣全灌下去,喝個痛快。才舉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腦袋慢慢離開壇口,眼睛直愣愣瞪著面前的人。夜色中高大陰暗的身影,將自己整個罩住。因爲正面背光,完全看不出表情。
獨孤銑手勁比他大得多,很輕鬆便將酒罈抓到手裡。忽然傾身摟住宋微的腰,足下發力,躍上側面碧桃樹枝,緊接著縱身上了八角亭頂,坐在整齊壘砌的琉璃瓦上。
“爲什麼躲在這裡喝悶酒,嗯?”
此等舉動,完全違背獨孤銑對宋微的一貫認知。那垂頭喪氣捧著酒罈的頹廢模樣,令他既心疼且不安。
亭子頂上風挺大,不冷,吹得人只覺爽快。宋微斜靠在他身上,仰面看天。半晌,才彷彿漫不經心開口:“我爹今天說,我要想去封地,就得成了親再去。”
獨孤銑抱著他的胳膊變得僵硬。李易跟秦顯說殿下又跟陛下鬧彆扭,原來如此。
“他還說……這事兒,你早就答應了他。我一想,你前些日子沒頭沒腦跟我肉麻半天,是早知道會有這一出,對吧?”
“不、不是……我只是猜測,陛下大概不能輕易應允,並不知道……”
宋微輕聲嗤笑:“那你現在知道了,準備怎麼辦?我跟我爹,可是大吵了一架。”
獨孤銑迅速於混亂中理清思緒:“小隱,陛下所謂我答應了,是你與陛下初次相認之後不久。我當時以爲再也不能得到你原諒,只求把你留下,咫尺相看,聊慰餘生。陛下提及要你……要你娶妻生子,我……無法拒絕。”
“那現在呢?現在你準備怎麼辦?”
獨孤銑一時沒有迴應。寂靜半晌,澀然開口:“是我失策。陛下默許你我關係,前提是不離開京城。來日太子登基,憲侯留駐京師,休王無妻無嗣,方是平安之計。若我領兵在外,而你長居封地,新君必不能容忍。陛下恐怕……想叫你娶個能令太子放心的人……”
宋微一腳蹬掉他手裡拎著的酒罈。獨孤銑心神不屬,罈子順著傾斜的瓦面骨碌滾下去,“砰”一聲巨響,在地上摔得粉碎。
宋微在嗡嗡震盪的迴音裡冷冷道:“獨孤銑,你知道我不是要聽這些。”
“小隱。”獨孤銑翻身將他虛壓在下面,雙掌牢牢扣住手腕。眼睛比夜色更加黑沉,比刀鋒更加銳利。
宋微聽見他苦澀壓抑的聲音包圍了自己。
“小隱,世上沒有既逍遙又安逸的兩全辦法。不成親,就得拘在京城,任無數雙眼睛盯牢。要遠走,就得甘願綁上繩索,交到掌權人手中。無論如何,你留,我便留;你走,我便走。而這個選擇,終歸得由你來做。我只能保證,絕不與你分開。至於成親,並非值得太過煩惱的事。你不喜歡,當她是顆棋子便可。多放點耐心,總能找到合適的方法處置。萬一……”
獨孤銑停下來,彷彿陷入某種茫遠的痛苦。好一會兒,才低聲繼續。
“你曾經說過,你也想成個親,也想兒女雙全,有家有室,享一回天倫之樂……小隱,你這幾句話,我原本早已忘得乾乾淨淨,就在剛纔,突然又想了起來。所以……小隱,你該明白,我……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替你做決定,又或者,影響陛下的決定……”
宋微從來沒有像這樣,覺得人生竟是如此荒唐。他氣得肺都要炸了,居然找不出任何發泄的出口。狠狠做了個深呼吸,怒道:“下去!”
獨孤銑沒有動。宋微拳打腳踢,卻不料雄渾霸道的酒勁終於涌上來,四肢綿軟無力,仿似耍賴撒嬌。
獨孤銑抱著他跳下地:“你醉了,睡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次日宋微醒來,獨孤銑正坐在牀前。眼下兩團暗青,也不知夜裡睡沒睡。
憲侯正要說話,六皇子翻身背對著他:“別在我眼前晃,煩。”
獨孤銑望著他的背影,緩緩道:“小隱,今秋乃北部西部各藩屬兩年一度朝貢之期,使節團定於中秋前夕進京。今日起我須留在北郊府衛軍中佈防。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乖乖的,別淘氣。”
聽得身後再無動靜,宋微回頭。牀前空餘一張座椅,彰顯著清晰的存在感。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次提醒啦,怕踩地雷的親,及時撤退哦。
當然,如果親堅持留下來和作者相愛相殺,呵呵……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