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思殿內。
茶盞見底,因爲伺候的內侍宮女統統遵命退下,屋裡只剩下皇帝與兩位國公,連個添水的都沒有。
皇帝把杯子放下,嘆口氣。這口氣嘆得又輕又長,便似龍袍上連綿不斷的金線雲紋一般,精細到極點,也複雜到極致。
長孫如初和宇文皋知道皇帝這是還有話要說,都跟著放下茶盞,靜靜等待。
果然,片刻後,皇帝開口了:“你們能看到老六的好處,自然也能看到他那一身的毛病。老六的好處,不必多言。他那身毛病,朕可是擔憂得很。眼下他肯不肯心甘情願,自有朕想辦法。只是……萬一將來,他做了一國之君,還要發性子,犯拗脾氣,你們說說,到時候拿他怎麼辦?”
長孫如初這幾日天天陪著六皇子熬夜,關係親近許多,聞言道:“六殿下性子灑脫,不喜拘束,卻並非不能以大局爲重。只要道理講通,殿下實屬樂於納諫之主。”
皇帝點點頭,又搖搖頭:“肯不肯聽人勸,還分什麼事。若他那麼容易聽勸,你我何必在此浪費工夫。”
宇文皋小心補充:“六殿下極重情義。若一時不能曉之以理,何妨動之以情。”擡頭看皇帝一眼,“微臣冒昧揣測,陛下欲六殿下接下太子之位,正是要……動之以情。”
文臣首腦三公之中,明國公長孫如初年紀最大,而即將接任襄國公的姚家老四明顯偏嫩,眼前這位正當壯年的成國公,纔是中流砥柱。皇帝瞇眼瞅瞅他,道:“老六與我,天生父子親情,要打動他尚且千難萬難。你憑什麼以爲,輕易便可動之以情?”
宇文皋心底一顫,言辭愈發真誠謹慎:“陛下,惟其不易,方顯珍貴,方能奏效。六殿下愛憎分明,至情至性。微臣聽聞,休王府上管家侍衛、乃至花匠廚娘,無不得王爺護佑關懷,足見殿下之仁善。若朝臣百官,以忠心誠心朝夕相待,臣以爲,終有一日,將令六殿下不忍辜負。”
皇帝愣了愣,忽然嘆息:“不忍辜負……叫他不忍辜負……鳴野,朕果然沒有看錯你。”
宇文皋利落地跪下地磕了個頭:“忠君愛君,是臣本分。”
皇帝看那邊長孫如初也要跟著下跪,擡手止住:“你一大把年紀,跟他比什麼。朕心裡知道就可以了。”
明國公一不留神,叫低一輩的宇文皋說了該說的話,不由暗歎後生可畏。他嫌兒子不成器,早已經跟皇帝打過招呼,欲在百年後將爵位直接傳給資質出色的嫡長孫。這時受到觸動,心想對孫子的培養還要再抓緊,否則新皇登基,長孫家可要落到後頭去了。
優秀的臣子,當先君王之憂而憂。長孫如初經驗老道,心知皇帝改立太子之意已決,最敏感難辦的,當然是現太子該如何處置。不過這事輪不到他出主意,皇帝心中有數。具體負責幹活的,是奕侯魏觀、宗正寺卿及大理寺卿。可以想見,一旦皇帝宣佈改立太子,必定引發朝野震驚。能出上主意的當務之急,首推輿論導向問題。
拱拱手:“陛下。”
皇帝讓宇文皋坐下,望著長孫如初:“有話就說罷。”
明國公略作躊躇。話必須說,可也得委婉說。
“陛下改立六皇子爲太子,朝中民間,難免會有些議論……”
“哦?”皇帝提高一點調子,“難免議論?如何議論?”
“這……”長孫如初暗忖這事兒只宜心照不宣,皇帝陛下你不是比誰都清楚麼?
幸虧皇帝是個設問句,本沒指望他作答,輕哼一聲,道:“老六可供人議論的,無非三件事。第一件,沒念過多少書,偶爾言行粗鄙。第二件,出身低微,母親還是個蕃族女子。第三件,生性風流,跟憲侯關係曖昧,不清不楚。”
兩位國公在心底大讚一句:陛下英明。當然誰也不會直承此言。
長孫如初道:“就臣所見,六殿下書念得雖不多,然最是聰明通透,亦能尊賢敬士。糾纏於第一件者,除非迂闊腐儒。至於第二件,英雄自來不問出身,低微之說,不足掛齒。紇奚昭儀原爲室韋公主。室韋自興起之初,便與大夏往來密切,由來已久。陛下若非當年顧及回紇王,恐怕早已許其舉族內遷歸化。公主嫁入大夏,便是我大夏昭儀。六殿下認祖歸宗,便是我鹹錫皇子。此乃血脈根源之所在,生死存亡之所依,斷無本末倒置之可能。”
長孫大人說完前兩樁,不說了。果然,宇文大人主動撿起第三樁,道:“陛下言及第三件,正是臣先前所憂慮。風流曖昧之謂,本屬私情,無關公義。若你情我願,與人無害,朝野議論,不過是些議論。然若六殿下爲太子,則理當公義在先,私情在後。恐怕只能……委屈殿下了。”
只要六皇子娶妻生子,傳多少風流曖昧,都無法動搖根本,也就不算什麼事兒了。
長孫如初端了端姿態,以示鄭重,再次開口:“陛下,流言止於智者,然世間不乏頑愚。臣以爲,朝野浮議,與其放任自流,不如佔得先機,略作澄清,以免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皇帝聽他這麼說,不覺起了興致:“哦?願聞其詳。”
長孫如初道:“六殿下回歸皇室朝堂時日甚短,許多經歷不爲人知,難免惹人無端揣測。既如此,何不請知情人宣講一二?臣聞說,六殿下身世未明之時,曾遠赴南疆,立下奇功。殿下自幼生長西都蕃坊,品性如何,想來自在人心……”
這個時候,宋微正趴在牀上呼呼大睡。養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補覺。他渾然不知,自己未來命運就在君臣三人一席談話間被愉快地決定了。
而談話涉及的另一位當事人,憲侯獨孤銑,此刻正匆匆趕往家中。因爲前頭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公事方面倒不用太操心,出宮後四處巡視一圈便罷。他八月十三進城,蕃族朝貢大事當前,即使回了家,也顧不上多做停留。今日中秋佳節,說什麼也得回去,與老父親及三個子女好好吃頓團圓飯。
晚飯擺在老侯爺居住的南院,家中五口團團圍坐,竟是難得一見的和睦場景。
憲侯府原本往來應酬就不多,因老侯爺與大小姐近日均身體欠安,更是省簡。至愛親朋處照往年慣例遣人送禮,大小姐一句話,自有外管家操持。上門拜節的,都知道侯爺公務在身,府中老的小的留守,不甚方便,無不放下東西捎到話就走,連主人面都沒見。
中秋家宴,僅有自家幾個人,卻照顧到了老老小小各方需求,豐盛而不奢侈,精緻而不鋪張。獨孤銑對女兒安排十分滿意,與父親說過話,轉而細問女兒身體狀況。見她幾乎不怎麼動筷子,皺起眉頭:“縈兒,明日叫大夫再來一趟,仔細瞧瞧。”
十三晚間獨孤銑回家,得知女兒身體不適,曾特地過問一番。獨孤縈推說入秋天寒,害了時癥,已經請李御醫特意看過,無關緊要。憲侯連日早出晚歸,也顧不上更多。這時候坐下來同桌吃飯,近距離面對,細察臉色,覺得女兒身體問題比她口頭說的更嚴重,不由上了心。
獨孤縈道:“謝謝爹爹關懷。午後方用過藥膳,實不覺飢餓,並非身體有礙。李御醫的方子十分有效,女兒確感一日好似一日,爹爹且放心。”
獨孤銑想想,道:“如此過兩日,再請李御醫來看看。”
獨孤縈暗鬆口氣:“多謝爹爹。”
因爲感覺父親明顯變和藹了,獨孤蒞與獨孤蒔在飯桌上也變得開放許多。獨孤蒔自己還沒說什麼,獨孤蒞已經唧唧呱呱把弟弟今日入宮鬥詩的壯舉從頭到尾又問了一遍。老老小小都非常高興,老侯爺難得精神不錯,對獨孤家第三代兩個男孩說了許多親切勉勵的話,且把長孫女大大誇贊一通,還關切地問起了終身大事。
一頓飯吃得比預計時間長不少。獨孤銑望著老父親的笑容,還有三個初長成的兒女,此情此景,似乎平生未有。獨孤蒞向父親彙報文武功課,時不時便會帶出“小隱哥哥”。獨孤銑忽然意識到,打從休王立府,宋微與兩個兒子混一塊兒的時間,只怕比他這個親爹還要多得多。託了家規苛嚴,長女管教的福,兩個小子跟著個壞榜樣,居然沒把功課落下。
想當初,剛從軍中回京頭兩年,獨孤銑簡直不知該如何與兒女相處。後來聽了宋微的勸,才慢慢改變態度。今日恬適融洽天倫之樂,放在過去,根本不敢想。
念頭翻轉至此,那個不在現場的人,無端有了存在感,彷彿就坐在身邊一般。
家宴即將結束,獨孤銑打算吃完便動身,趕在門禁前入宮。聽說他還要進宮,老小都很吃驚。獨孤銑讓兒子們先撤席,一邊玩去,纔對父親和女兒道:“太子忽染急癥,陛下留太子殿下在宮中養病。六皇子殿下今日應蕃使之請,下場騎射,引發先前傷勢,亦留在宮中。今夜不設宵禁,各路蕃使猶在城中。雖則陛下未曾明言,然而……”
皇宮裡顯然需要增加更可靠更得力的人手。
獨孤琛頷首:“你所慮極是。”
獨孤縈臉上也露出瞭然神色。裝作不經意,問了句六皇子的傷。按說這話並不合適,然而獨孤銑前次離家赴北郊兵營,曾就宋微暫住府中一事單獨叮囑女兒,故也沒往別處想。
動身出門前,又叮囑一番小心門戶。牟平負責留守憲侯府,見大小姐送侯爺至前院,遂停步迴避。他心裡也是大鬆一口氣。侯爺後院家事,他這個下屬再忠心,也不便置喙。大小姐肯單獨與侯爺交待,最好不過。
獨孤縈擡頭望著父親,道:“爹爹,九月初一南鬥星君降誕,青霞觀例行大齋法事,祈無量壽福。女兒欲前往,求見玄青上人,爲祖父祈壽,爲父親和弟弟祈福。”
獨孤銑略感意外,想想也在情理,於是道:“你這份心是好的,看屆時身體康復得如何罷。況且玄青上人近日亦在宮中,你所言九月初一的大齋法事,是否照常,怕是說不準。我若見到玄青上人,當面問問。”
獨孤縈微怔片刻,隨即溫順垂首:“如此有勞爹爹。”行禮送別。
獨孤銑入宮,先去見皇帝。皇帝看他來了,明顯放下心,安安生生喝完藥,睡覺去了。寶應真人和幾名御醫在皇帝這裡值守,六皇子那邊則是李易一個人頂著。憲侯到來,換李御醫暫且歇息。獨孤銑雖不是御醫,對處置外傷卻十分在行。李易叮囑幾句,與其他礙憲侯眼的人一併退下。
宋微睡得極沉,周遭來去許多動靜,硬是一動也沒有動過。獨孤銑撥開衣襟看了看傷,挨著人和衣躺下,讓他側趴在自己懷裡。
半夜覺得溫度不對,倏地驚醒。李易早交待過,多半會出現高燒反覆,因此獨孤銑並不慌張。起身取了幾案上的酒瓶,拔開塞子聞聞,恰是最純最烈的六曲香。將宋微脫了個精光,一遍遍擦拭。又怕他受涼,擦一陣就停下,拿被子包裹嚴實,摟在懷裡。如此循環反覆,不厭其煩,將近凌晨,才覺出緩和好轉,終於放下懸著的心。
這麼不停折騰,宋微漸漸睡得沒那麼死了。當再一次被人如嬰孩般緊緊擁抱,一雙手在後背溫柔撫拍,許是誘發了埋藏體內的某種久遠的感覺記憶,他迷糊著在那溫暖的懷抱裡蹭了蹭,喃喃低語:“娘……”
獨孤銑一瞬間溼了眼眶。鐵骨錚錚,不堪此情。
薛三護送宋曼姬與麥老闆回西都,不過月餘,尚未有迴音。然而母子分別,誰都明白,也許從此重逢無期。
獨孤銑愈發抱緊了懷裡的人。
欠他那麼多,那麼多……已經欠下了,便只能變本加厲,永遠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