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錫朝自高祖西北起兵,至今已近百年,正是垂拱而治鼎盛時期。立國之初,定都雍涼交界的龍城。太宗即位,天下歸一,爲了更有效地控制東南經濟命脈,遂將國都遷往青州苑城。自此,龍城習慣上便被稱作西都舊京。
此處兵馬要塞,虎踞龍蟠,城外雄關高聳,城內市井繁華,乃是大夏國自西北往東南水陸交通要衝之地,更是西域各國、北狄西番各族各部與中土往來貿易的最重要基地。
既稱舊京,行政規格自然比一般城邑要高。城內東西兩市二十四坊,還存留著不少王公貴族之家的老宅舊居。許多朝廷高官,或閒暇度假,或退休養老,不時在此出沒。再加上此地外交上、軍事上的特殊性,其兵防部署、日常秩序大大強似一般城鎮。
綜上所述,可以得知,西都是一座軍事穩固、治安良好、經濟發達、環境優美、文化多元、文明開放……宜居宜業的發達城市。城中數十萬民衆,安居樂業,生活和諧,幸福指數相當高。其中數萬胡人,及胡夏混血人種,集中住在西市附近蕃坊之內。由此舊京西市也成爲了大夏整個西北地區最大的舶來品集散地。好奇爭鮮的舊京市民及外地來客,都把逛西市蕃坊當作一樁時尚樂事。
宋微早起送母親上工,順便在波斯酒肆蹭了頓早飯,幫著母親幹了小半天活兒。午前開市,早晨和上午做營業準備。顧客雖然還沒來,送貨的車馬挑擔也把市場擠了個水泄不通。
開市的鼓聲一起,宋微跟母親打個招呼,閃身便沒了影。
麥阿薩的酒肆批發零售兼營,還附帶一個酒樓,佔了足足十來個鋪面。再過去,是家專賣名貴器具的鋪子,主營西域進口的琥珀、瑪瑙、玻璃制酒具、燈具、煙具等。隔壁一家則專營各種香木,從足有棺材粗細的檀香沉香原料,到精雕細琢的髮簪手串,應有盡有。接下來有賣珠寶玉器的、香脂粉黛的、皮毛氈毯的、藥物湯劑的、佛經醫術的……乃至奇花異草、飛禽走獸、衣帽飾物、百工用品、風味吃食,琳瑯滿目,包羅萬象。所有這些物品的共同點就在於,都是進口貨。
除此以外,在西市最西頭,還有兩個非同一般的專門集市。其一爲馬市,乃販賣馬騾之所。其二爲奴市,賣的是崑崙奴、新羅婢、僬僥國的侏儒、天竺國的舞娘……這些異域奴僕身價高昂,很受歡迎。其中一些是奴隸販子從遙遠的國度買來的,更多的則是官府外放的戰俘,既增加社會勞動力,又充實國庫。
宋微連日在西市閒逛,樂此不疲。他還記得自己的目的,是要找份正經工作。奈何一旦從這個角度觀察,所有的樂趣便蕩然無存。此時社會安定,市場繁榮,西都舊京崇商的氣氛又很濃,養家餬口不是難事。問題在於,沒有符合宋小郎理想的工作。
什麼,你說他懶?其實這一點宋微自己從來沒有承認過。他不過是討厭枯燥,不喜歡拘在一個地方做同一件事。也許說到底,他討厭的是那種被逼迫的感覺,不論是被他人、被環境、還是被自己逼迫,全部討厭。過去無論活幾輩子,無論境遇如何,宋微始終處於被逼迫的狀態,且一世比一世來得猛烈。他反抗過,順從過,甚至迎合過,厭惡的感情卻從未消失,反而累積在心底,終於成爲近乎本能的反應。
如今的宋微,也許說不出自己想要什麼,卻明明白白知道不想要什麼。
他逛了一圈店鋪,跟遊客們一起,站在集市當中看突厥人演雜耍,吐火吞劍,手舞足蹈,好不熱鬧。
兩個捲髮赤足,黑麪虯髯的崑崙奴牽著南蠻大象經過,也不知是哪家有錢人新買的。大羣人尾隨圍觀,他也跟著瞧了一氣,煞是有趣。
路過禽鳥鋪子,店堂裡掛著的鸚哥正嚷得歡快:“俊阿郎,俏小娘。有人來,屋裡藏。”逗得顧客忍俊不禁。這隻據說會講三種語言的五色進口鸚哥,標價兩萬。
宋微逗了一會兒小鳥,店主在門口支起鬥雞圍欄,頓時涌過來不少人。走馬鬥雞,即打馬球、鬥公雞,乃是鹹錫朝自上而下都喜歡的兩大遊戲。前者對場地裝備要求高,主要是有錢人在玩,後者則普及得多,從宮廷到奴婢,幾乎無人不好。
禽鳥鋪子爲招攬生意,時不時便來一場鬥雞賽。角鬥開始,衆人注目頓足、吆喝吶喊,比那場下互斗的公雞還要激動。宋微摸出銅板,跟著下注。他運氣不錯,幾局下來,竟然小贏了一二十文。掂掂分量,正好夠租匹駿馬騎個把時辰過癮,轉身便舍了鬥雞攤子,買兩個肉饃,邊走邊吃,往馬市行去。
宋微會騎馬,因爲喜歡,騎術還頗不錯。這一世身爲胡人,天賦更好,頭一次到馬市,便挪不動腿。買是買不起的,最便宜的老馬幼駒,動輒幾千,至於良駿騏驥,百萬千萬甚或於無價。好在馬販子們充分考慮到了普通人的需求,提供租賃服務,只是須有足夠的擔保或抵押。宋微蕃坊中人,又有麥老闆做後臺,自是不成問題。他還有幸在此間重遇了高家的女婿,姓李名曠,樸實忠厚,總覺得自己橫刀奪愛,對不住宋小郎,見是他來租馬,主動打了個對摺。宋微深覺此人上道,一來二去,倒成了朋友。
宋微邊吃邊走,邊走邊看,一不留神,胳膊狠狠捱了一下子,一捆毛氈砸下來,撞得他一個趔趄。勉強剛要站穩,那毛氈子卻散做一堆,愣是把他絆倒在地。疼倒是不疼,就是太狼狽。
“誰這麼不長眼……”宋微擡頭便要罵幾句,不料竟是兩張驚慌的女人臉。
“對、對不住,實在對不住,這位小哥,傷到沒有?”
到嘴邊的粗話嚥下去,宋微動動肩膀扭扭腰,從地上爬起來:“沒事。你們這也太不小心了,雖然是塊軟氈子,分量可不輕。”
兩個女人手忙腳亂收拾,年長的那個再次道歉:“沒事就好,太對不住了。”
宋微看兩人卷得費勁,伸手幫忙:“買這麼沉的東西,怎麼也沒個男人跟著?”
鹹錫朝風氣開放,單身女子在外行走也常見,至於三五成羣來西市蕃坊遊逛的,更多。
對方好似這纔看清他模樣,那年紀小些的女孩臉上一紅:“本沒打算買這個,嫂嫂跟我實在喜歡這花色,店家偏只剩了這一塊,下次多半就沒有了……”
宋微幫兩人將氈子重新打捆綁好,往肩上一扛:“你們要去哪,我送一段。”
年長的女人道:“這可怎麼好意思!”
小姑娘已經輕聲開口:“嫂嫂跟我打算去馬市邊上僱個腳伕。”
宋微擡腿:“正好我也去馬市,走吧。”
一塊毛氈體積不算太大,然而沉甸甸地足有幾十斤。走不多遠,肩膀就有些打顫。只是兩名女子陪在身邊輕言笑語,這英雄是無論如何也要充到底的。
小姑娘起先略有些羞澀,後面便顯出活潑健談本性來。一路講買了什麼東西,花了多少銅錢,回去做何用途,此行有何遺憾。宋微聽著聽著,心頭忽然一動,靈光閃過,想起個行當來。
轉頭道:“其實再往蕃坊裡頭走走,價錢還能低不少。西市主街鋪面,難免貴幾分。”
年長的女子微笑點頭:“話雖如此,時辰有限,卻是來不及了。何況蕃坊不比西市,店鋪門類清楚。即便知道有更劃算的,也沒個尋處。”
小姑娘接口:“今日只走了西市,腿都要斷了,蕃坊聽說還要更大,逛到哪時候去啊。”
宋微笑道:“多來幾次,便逛熟了。”
小姑娘嘆氣:“平日哪有工夫,我半個月能跟嫂嫂出一趟門,許多鄰里姐妹,兩三個月才得機會出來一次呢。”
“不是有貨郎上門麼?”
“貨郎上門,不外乎油鹽柴炭、酥酪豆腐、胭脂水粉這些尋常物事,新奇些的可沒有。這西市蕃坊裡的貨物,可從來沒見過。”
“那要是貨郎也賣這些,有人要麼?”
“怎麼沒人要呢?比方買個頭巾薰香,跑一趟西市,多麻煩哪。託人捎帶,總難合心意,貨郎上門,好歹有的挑揀不是?”
宋微一邊跟姑嫂二人閒聊,一邊在心中暗暗盤算,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有意多問了問日常支出,閨中喜好。他模樣俊俏可愛,氣質單純溫和,言辭便給伶俐,說笑間最是招異性親近。那年長的嫂嫂聽出他意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還補充道:“我們長平坊都是小戶人家,小哥若是去長寧坊,那裡大戶人家多,女眷孩童出門不便,走熟了的話,生意應當好做。”
說話間來到馬市,腳伕卻並不好找。各家大商行都有自己的夥計,臨時僱人也多在午前上貨時節。至於來買東西的顧客,或帶著奴婢,或備有牲口,拿不動的也就不買了。因此過午之後,只有零星幾個接活的人。長平坊路途不近,姑嫂倆東西又少,沒人願意送。最後宋微找到李曠,租了兩頭驢,姑嫂二人共乘一頭,貨物加他乘一頭。
沒錯,馬市雖然叫馬市,毛驢騾子一應俱全。租馬二十文一個時辰,租驢十文一天,長途另算。
宋微固是好人做到底,同時也存了實地考察的心思。若非有他,那姑嫂倆是不可能租驢的,因爲沒法擔保,故而千恩萬謝,到了家門還非請他進去喝茶水吃點心不可。
太陽落山之前,宋微騎一頭驢,牽一頭驢,將東城十二坊中心四坊匆匆逛了一遍,果然如前所聞,偶遇走街串巷的貨郎,賣的基本爲生活必需品及日常用品。會留在家裡跟貨郎打交道的,主要是老人、女人、孩子以及奴僕。任何時空,女人跟小孩的錢都是最好賺的。返回途中,宋微臉上掛笑,問明方向,趁著歇市鼓聲未響,自東市橫穿而過,非常高興地看到這裡多的是金石瓷器、字畫典籍、文房四寶……等高端文藝貨品。
半個月後,一頭馱著貨架的毛驢出現在東城,架上插面異域風情十足的彩色旗子,用夏文、回紇文及波斯文繡了“西市蕃坊宋家郎”字樣。宋微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就這樣開始了。
本錢是找母親要的,毛驢是向李曠租的,貨架是跟蕃坊巧匠定做的。至於貨源麼,左鄰右舍幫襯,幾角旮旯搜尋,用最低的價錢淘到最新奇有趣的物品,再轉手賣出去,利潤空間還是頗爲可觀的。
宋微對這份工作簡直滿意極了。上午備貨,下午出門,毛驢代步,到點回家。東城各坊固定日子輪流串,比方逢二在長平坊,逢三在長寧坊,以此類推。逢一逢五休息,天氣不好歇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各坊每隔十來天去一次,每次必有新鮮奇巧之物。走熟了之後,許多人即使不買,到了宋家郎進坊的日子,也必定候在門前,等待圍觀,爭先恐後,一睹爲快。
有時會有某家託宋微從西市捎帶某物,行腳費另算。有時某大戶老太太把宋微請進偏廳看貨,看高興了一架子東西都留下。也有時宋微自己跟人玩得忘了時辰,匆匆把預訂的幾家送到,剩下滿架子貨物,打道回府。
這麼著下來,大錢是掙不上,養活自己卻儘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