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就這麼被憲侯拽走,藍靛想跟出去,皇帝開口擋下。倒是門外一個李易,顧不上震驚,盡職盡責小跑跟上,直追到暖閣門口,差點被憲侯暴力關(guān)上的門板拍扁了鼻子。他雖隱約猜出幾分,畢竟不清楚具體發(fā)生了何事,難免擔憂。又不敢當真闖進去勸架,只得再次守在門外,乾著急。
獨孤銑一路把宋微拖進裡間,惡狠狠盯著他不說話。他內(nèi)外功夫都深厚,等閒不曾有呼吸紊亂,血脈暴流時刻,這會兒卻臉色青得嚇人,凡是看得見的地方,經(jīng)絡(luò)血管根根突起,胸腔起伏不定,仿似下一刻就要憋不住爆炸。
宋微只覺得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咬牙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叫起來:“放開!獨孤銑,你要弄死老子,何必這麼費事!”
獨孤銑恍然驚醒,如同火燙般把手迅速鬆開縮回去。片刻後,又慢慢伸過來,將宋微紅腫的手腕託在掌心裡,左右仔細端詳一番。依舊鐵青著臉,取來牀頭專爲肩傷準備的藥膏,輕柔細緻塗抹。
兩人誰也不說話,彷彿比著賽似的憋氣。
獨孤銑小心翼翼抹了兩層傷藥,仍然將紅腫的腕子託在掌心裡。神色間煞氣逼人,動作卻像對待最珍貴的易碎品。宋微任由他捧了半天,才陡然想起什麼,氣鼓鼓將手抽走。
“小隱,別這樣。”
獨孤銑終於開始說話:“別這樣。小隱,你惱我,恨我,要罵,要打,剜一塊肉,或者剁一根骨頭,都沒什麼不可以。”說到這,獨孤銑解下腰間佩劍,噹啷一聲,劍鞘拔出一半,遞到宋微面前。
“別像上回一樣,糟蹋自己出氣。是我不好,該受罰的人是我。”
宋微滿臉嘲弄看著他,嗤笑:“沒錯,獨孤銑,該罰的人確實是你。只不過,罵你,我嫌浪費口水;打你,我嫌浪費力氣。剜你一塊肉,剁你一根骨頭,沒的污了小爺?shù)氖帧N也灰獎e的,就要你難受——難受一輩子,看見我就難受。你懂麼?”
獨孤銑聽了他這話,露出死灰一般的表情:“小隱,你以爲……我……還不夠難受麼?”
宋微冷哼:“也許吧,誰知道。我偏要用我的招,你自找的不算。你跟我爹串通起來,逼我做太子,又逼我成親。既然如此,我只娶獨孤縈,這事沒得商量。”
獨孤銑緩緩搖頭:“縈兒……不會答應(yīng)。你……不可勉強她。”
宋微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獨孤銑,你是哪裡來的自信,她不會答應(yīng)?剛在我爹面前我就說了,對獨孤大小姐仰慕非常。你焉知你家那個高貴女兒,對六皇子不是同樣仰慕非常?你回去問問你的乖女兒,看有多勉強!”
宋微的表現(xiàn)太過反常。獨孤銑一個念頭直沉心底:自己不在家的時候,一定發(fā)生了什麼。可恨他竟然絲毫不知情,無從猜測。
再次搖頭:“你們……輩份不對,不合適。”
宋微好似聽到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笑得恣肆張狂。好不容易纔收了笑容,斜乜著獨孤銑:“侯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敢問侯爺,當初你從哪裡認識的我?崔貞是你父親侍妾,你擅闖庶母臥室,從庶母的牀上把人弄到自己牀上,莫非你都忘了?憲侯大人,如今你跟我講輩份——你哪來的節(jié)操講輩份?你不知道你的節(jié)操早就碎成渣了麼?”
獨孤銑覺得自己一顆心就像泡在了燒紅的鐵水裡,滋滋冒煙,偏生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木然道:“小隱,此事我不會答應(yīng),陛下也不會答應(yīng)。”神情頹靡,語氣卻依然斬截。
宋微又是一聲嗤笑,嘲諷道:“你答不答應(yīng)有屁用?只要我爹答應(yīng)不就行了?我爹巴不得我跟你一刀兩斷。娶了獨孤縈,於皇室,於你獨孤家,一點壞處沒有,不過是你憲侯心裡難受而已。”
宋微放低音量,湊到獨孤銑面前,貼得不能再近,聲音曖昧至極:“看你難受,我就痛快。你覺得……我爹是寧可你難受,還是寧願我不痛快?嗯?憲侯大人……”
獨孤銑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霍然轉(zhuǎn)身,拔腿就走。路過立在地下的青銅燈柱時,冷不丁擡手,一劍劈過去。“當!”火花四射,響聲震耳欲聾,那青銅燈柱被硬生生削斷半邊,如垂死的罪人般耷拉下腦袋。
這一下動靜實在太大,不光李易,幾個近侍全都驚慌失措跑了進來。看清室內(nèi)情景,頓時嚇得手足僵硬,鴉雀無聲。
獨孤銑腳步在門邊停了停,隨即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宋微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心臟怦怦亂跳。他被嚇得狠了,手放在腿上,揪著褲子直抖,半天也沒緩過來。
李易讓其他人都退下,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端杯茶過來:“殿、殿下,且壓壓驚。”
宋微沒有動。許久,忽道:“李易,你給我記著。今日憲侯於皇帝寢宮內(nèi)妄動刀劍,屬大不敬。眼下多事之秋,用人之際,本王不跟他計較。先記一筆,回頭再算。”
李易低頭應(yīng)了。心說乖乖,六殿下翻臉不認人的本事,好生厲害。
只聽六皇子壓低聲音,繼續(xù)吩咐道:“你替我跑一趟憲侯府,悄悄捎幾句話給獨孤縈。”
李管家吃驚,擡起頭,低聲道:“殿下,憲侯就在此地,要瞞過他,恐怕不可能……”
宋微笑笑。李易覺得六皇子這個笑容實在難看得很,心裡也跟著堵住了一般。
“憲侯職責在身,就算他急得要命,也不可能因私廢公。選妃這事沒完,我爹纔不會放他走。但是你可以出宮。反正他本來也提過,要你抽空去給獨孤縈診病。聽著,務(wù)必趕在他回府之前,把話傳到。就算被他事後知道你去過,你只需咬定是問診就行了。”
觀憲侯這幾日表現(xiàn),李管家早猜出大小姐至今沒跟她爹招供。適才六皇子與憲侯爭吵,他守在門口,不讓別人靠近,三句裡至少有兩句入了耳。聽宋微說要捎話給獨孤縈,立時心跳如擂鼓,打著顫道:“殿下,事關(guān)重大,還請三思、三思啊!”
宋微冷冷道:“我腦子好,用不著三思,思一回足夠。”說著,手指蘸了茶水,便在桌上寫起字來。
他這廂寫,李易在心中默讀,纔讀了兩句,就差點驚出心梗。宋微寫得很慢,不時停下來思索,待全部寫完,李管家已是滿頭大汗,幾乎站都站不穩(wěn)了。
“殿下,這、這……”
“怎麼?這行不通?”
“那倒未必,未必……行不通。只是,我、微臣……”
“莫非你不願意?”
“微臣不敢、不敢……”
李易驚得心裡發(fā)毛,胡亂回覆,也不知是不敢答應(yīng),還是不敢不願意。
宋微合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彷彿疲憊灰心到極點:“李大人,當年你幫了我母親,救了我。今日滿朝上下,在這件事上,能幫我的,也只有你了。有些事,便是我爹、獨孤銑,我都未必能相信。但是……我想我能相信你。你若不願意——不願意就不願意罷。獨孤縈聰明得很,她爹只要一開口,她多半就能猜到我的意思。我只是擔心,萬一……事情已經(jīng)到這份上,總不能真叫我爹死不瞑目。那些細枝末節(jié),又算什麼呢?”
李易還在抖腿,聽六皇子又道:“休王府外管家之職,實在委屈你了。我知道你想回御醫(yī)署,等事情都了結(jié)了,御醫(yī)署便交給你,收一大堆醫(yī)僮弟子,慢慢教。”
李易苦笑:“醫(yī)僮弟子在其次,殿下來日位居大寶,別忘了賜微臣一塊免死金牌就行。”
宋微閉著眼點頭:“嗯,成交。”
李御醫(yī)出宮暗傳情報,留下六皇子獨自坐在暖閣裡。
宋微只覺得渾身所有的力氣好像都耗盡了,一動也不想動。不光身體疲乏,神經(jīng)也徹底透支,不願再做任何思考。
不知坐了多久,藍靛進來,輕手輕腳靠近,試探著道:“殿下?殿下?”
宋微擡頭:“我爹叫你來的?”
“是。憲侯在陛下那裡跪著,不肯起身。陛下命我來請殿下。”
宋微一聽這話,甩袖子站起身:“等著,我這就去把他轟走,省得給我爹添堵。”
他蹬蹬蹬快步走到皇帝那裡,果然,獨孤銑跟一尊石像似的,正硬梆梆在龍牀前跪著。
皇帝無奈得很,見兒子來了,道:“憲侯不願女兒嫁入皇家。小隱,你還是……換一個罷。”
宋微昂首道:“爹,你答應(yīng)了的,我的妃子,我自己選。”
皇帝滿面爲難。宋微咬咬牙,道:“爹,我與獨孤縈,彼此暗中傾心已久,實屬兩情相悅。你要不信,不妨回頭把她本人召來問問。”
“小隱,你、你說什麼?你與獨孤縈……?!這、這……怎麼可能……”
皇帝一心以爲兒子非要娶獨孤縈,爲的不過跟憲侯賭氣。此刻見他這副鄭重樣子,想起他動不動就去憲侯府遊蕩,隔三岔五還要小住一陣,偏生獨孤銑還經(jīng)常離家在外。少男少女,血氣方剛,無人監(jiān)督,也說不定就……若不是氣氛太不對,一顆老心簡直要燃起熊熊八卦焰火。
萬分同情看向獨孤銑。就算此前雙方曾經(jīng)表現(xiàn)得那麼堅定,作爲旁觀者的皇帝,這時候卻禁不住動搖起來:“潤澤,你看這……”
獨孤銑恍若沒聽見皇帝問話,只把一雙眼睛望住宋微。那眼神透著一股沉鬱濃重的絕望氣息,比最深的夜色還要黑。宋微這樣的姿態(tài),這樣的選擇,比他預(yù)料中最狠的決絕還要狠。什麼暗中傾心,兩情相悅,這件事上,宋微怎麼可能騙得了他。然而,不管其間還有什麼隱情真相,只要這個太子妃一立,六皇子與憲侯之間,就真的徹底斬斷,乾乾淨淨,一絲餘地也不留了……
他向皇帝磕個頭,慢慢道:“陛下,臣替奕侯守衛(wèi)皇宮,不可久離。太子妃一事,聽憑陛下聖裁。”
說完,再磕一個頭,站起來,緩步退下。退出三步,轉(zhuǎn)身向外走去。向來高大挺拔的背影,便似遭遇到重擊一般,無端垮了下來。
“小隱……小隱!”
皇帝不知喊了幾聲,宋微才恍然一驚,回過頭。眉眼都愣愣的,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來。
皇帝在心裡嘆氣,道:“小隱,此事……你別後悔。”
宋微忽然嗤笑一聲:“別後悔?爹,我後悔的事多了去了。你現(xiàn)在跟我說別後悔?”
皇帝沒立場勸兒子,只好不說話。
父子兩個對著發(fā)了半天呆。宋微冷不丁問:“爹,你說,憲侯會因爲我要娶他女兒,就造反麼?”
皇帝搖搖頭:“他不會。”
宋微點點頭:“那就好。”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盤算了下,應(yīng)該再有十章左右可以完結(jié)正文。會寫比較長的番外,但發(fā)表時間不定。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