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把令牌揣進自己懷中,一條腿跨在石凳上,衝秦顯道:“我爹要是問起,勞煩秦大哥告訴他老人家,本王挾持憲侯,從此天涯海角,私奔去也。”
因爲藥效發作,秦顯渾身無力,強撐著倚靠在石桌沿兒上。宋微十分體貼,扶他坐正些,省得滑到地上去。
正得意,見秦顯忽地瞪大眼睛,直勾勾盯住自己身後,拍著他肩膀笑道:“秦大哥,你這招聲東擊西,對我是不管用的……”鬆手後退一步,“難不成你還有力氣偷襲?那可對不住,我只好找根繩子把你捆起來了……”
秦顯額上青筋冒起,冷汗直流,拼命積攢力氣開口:“殿下,小、小心……後面……”
宋微知他甚深,裝假裝得這麼像,也就不至於栽在自己手裡。心下疑惑,當即回頭。乍一看沒瞧出什麼,還以爲真是秦首領聲東擊西之計。正要把頭轉回去,忽覺眼前一花,亭子後方那棵最大的碧桃樹根部,竟然凸起一大塊。
原隸王府這片碧桃,以八角亭爲中心,縱橫交錯成林。雖說年頭都不短,但尤以緊挨著亭子周圍的幾棵樹齡最長。據園丁推算,大概最早只在亭子邊上種了一圈,後來才逐步延伸擴展,將整個後院填滿。
因此,圍繞著八角亭的這幾棵,枝葉格外繁茂,樹幹盤曲虯結,很有幾分世外桃源之意。
宋微揉揉眼睛,起身將掛在角上的風燈摘下來,往前挑出去。歐陽大人送的西洋風燈相當給力,幾丈開外亦照得頗爲清楚。那碧桃樹根部的泥土,果真凸出一片,受到地底某種力量拱動,正一塊塊開裂剝落。
此時已是後半夜,加上本身就是個陰天,除去幾盞風燈光芒籠罩之處,外圍濃黑不見五指。前院的人早已入睡休息,雖然也有侍衛值守,但十分安靜。至於後院,之前一幫人吃喝聊天,還挺熱鬧,結果全被放倒,頃刻間變得無比沉寂。宋微剛纔因爲搞定最難搞的秦顯,情緒激動,沒覺得如何。這時異狀突現,土塊滾動的輕微聲響在靜夜中無端放大,瞬間驚得汗毛直豎。他死死盯住地面起伏的位置,彷彿那底下馬上就要鑽出妖魔鬼怪一般。
直覺已經告訴他即將發生什麼,理智卻還不肯相信。過度的緊張使得喉嚨收縮,嚥下一口唾沫,才能正常開口出聲。正要招呼冬桑,那樹根底部被拱開的位置露出一個直徑尺餘的黑洞,黑魆魆的洞口內伸出一個同樣黑黢黢的人頭來。但見此人黑巾蒙面,僅露出兩隻眼睛,正迎著風燈往這邊瞧,大約無法適應光線直射,還下意識眨了眨眼瞼。
來的果然是人。宋微莫名有種當真如此的釋然感。想到侍衛們全被麻翻臥倒,現場只剩下冬桑跟自己兩個能活動的,若來的厲害角色,此時此刻,只怕堪稱再次重生以來最危險最急迫的局面。腦中頓時一片混亂,剎那間汗透衣衫,不知如何是好,舉著風燈呆若木雞。
而地下出來那位,完全沒料到會面對這般狀況。眨完眼睛,看清形勢,一時凝滯,姿勢比宋微還要呆。
兩人就這麼一個從亭子裡探出頭,一個從地底下伸出頭,四目對望,面面相覷。
能不聲不響毫無徵兆從休王府後院林子地下鑽出來,自然是處心積慮圖謀籌劃不知多久。選在半夜三更行動,爲的當然是瞞天過海神鬼不知。可惜來人明顯消息不夠靈通,竟不知最近這些日子休王殿下黑白顛倒,晝伏夜出,這個時辰,正是夜場正酣時候。換言之,也從側面證明了休王府安全措施做得周密,沒人把主子動向隨便往外泄漏。除此之外,來人運氣也著實不好。休王殿下的夜場,通常又唱又鬧,哪怕隔著幾尺泥巴,在地底下只怕都聽得見。偏巧今日特殊,只有殿下一個人低聲自言自語。風燈雖亮,也等洞口開了才斜照過去。因爲不願功虧一簣,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冒頭,再要往回退,無論如何來不及了。
所以說,千算萬算,人品不好都白算。
眼下一方狼狽,一方無措,於是形成了極其短暫的兩兩相望詭異局面。
那邊冬桑察覺不對,擡腳欲走過來。還是宋微反應最快,一丟手將風燈朝著那顆烏溜溜的腦袋砸過去,同時嘴裡大吼:“有刺客!弟兄們抄傢伙!!”
虛張聲勢完畢,伸腳把秦顯揣到石桌底下,自己緊隨著蹲身下去,藉著桌面掩護,將杯盤碗碟之類當作暗器,往樹根洞口位置狂扔。
來人這時也反應過來,一縱身自洞中躍出,揮劍將風燈盪開,還真把隨之而來的餐具當成了暗器,接連避讓。讓過兩下才發現濺了滿襟汁水,遂再不管劈空而來的盤子杯子,提劍飛躍,徑直向前,眨眼工夫便到了亭中。但見他身著夜行黑衣褲,頭臉盡數被黑巾包住,一雙眼睛搜尋著目標,燈光下幽邃狠厲如鬼魅。
宋微倉惶中與那眼神對上,驚得心口一涼。得結下何等深仇大恨,才值當擺出這般要吃人的架勢!瞧這毫不猶豫直奔目標的樣子,這是……熟人啊……
他還沒琢磨完,對方長劍已然明晃晃到了脖子前。慌忙就勢後仰,緊跟著倒地一個側翻,堪堪躲過。衣襟被劍尖劃開,胸口一陣冰涼刺痛的劍意。脖子上掛著的象牙佩韘晃動中纏上劍尖,絲繩斷裂,佩韘被擊中,發出“當!”一聲脆響。對方以爲這回纔是真暗器,追擊的勢頭一頓,叫宋微險險逃過一劫。
秦顯倒在地上,看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要六殿下的命,跟要他自己的命,根本就是一回事。這個認知早在受命接任休王府侍衛首領職務時,就已經深入骨髓。此刻千鈞一髮,秦顯強行凝聚起幾分力氣,翻身抱住刺客一條腿,死死圈緊胳膊,絲毫不敢放鬆。
那刺客志在必得,豈容旁人阻攔,手起劍落,眼看就要將秦顯斬殺當場。
宋微那一跤,已然跌倒在亭子邊,身旁恰是一溜排開的酒罈子。不假思索抓起一個,沒料到這一罈竟是滿的,當即使出吃奶的力氣,猛砸過去。
沉重的破空之聲自身後傳來,刺客連著上了兩回暗器的當,不覺煩躁,也試出了六皇子的底細,右手執劍去勢不停,左手揮出格擋巨型暗器。孰知暗器分量遠遠超出預料,擋是擋開了,劍的準頭卻受了影響,從秦顯背上劃過,拉出一道極深的傷口,卻沒能刺中心臟。
那刺客再不管秦顯,掉頭朝六皇子撲過來。宋微魂飛魄散,扯破嗓門嚎叫:“冬桑救命!”
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地洞中又鑽出兩個人,冬桑被兩名後來者纏住,未能及時趕過來。冬桑功夫雖高,跟著寶應真人行走江湖,最多對付對付小毛賊,臨場經驗有限。被宋微一嗓門叫醒,才意識到正主是先出來那個,目標是六皇子殿下。他性慈心軟,忌諱殺生,手裡雖拿著侍衛的長刀,卻始終未下狠手。這時一腳踹開一個,再一刀砍到另一人腿上,隨即往亭子裡飛竄,總算在刺客把六殿下捅個對穿之前,接住了對方的劍。同時將一樣東西扔到宋微身上。宋微定睛一瞧,是自己的長弓和箭袋。
原來宋微放倒秦顯,得意顯擺那會兒,冬桑按計劃替他去取了兵器。
宋微驚魂甫定,見冬桑跟人打得熱鬧,背起弓箭,爬過去看秦顯還活著沒有。秦顯背上的血淌得滿地是,宋微一把撕下衣衫進行緊急包紮。秦將軍意志堅韌,居然還清醒著,竭力出聲道:“別、管我,呼救、點火、火……”
果然薑是老的辣,宋微被他一言點醒,飛快地取下另一盞風燈,脫掉撕破的衣衫點燃,扔出亭子外。又抱起一罈沒喝完的六曲香,跑過去徑直往火上澆,火焰噌地冒起兩尺高。一邊放開嗓門哀嚎:“有刺客啊!都睡死了嗎?!”
先前被冬桑一腳踢開的那名刺客,這時提刀殺過來。宋微功夫雖不咋地,身手卻遠比一般人靈活,而後來的這位比起最早出來那個,明顯差了幾個檔次。宋微瞥見側面陰影,伸手將酒罈丟過去,同時飛起一腳,把燒得正旺的衣裳踢到對方身上。那人引火上身,趕忙就地打滾滅火。宋微得了這點空當,飛奔到亭子裡,抱起一罈酒便朝他扔去,都顧不上瞥一眼冬桑與首席刺客的精彩對決。
虧得今晚準備充分,度數最高的六曲香還剩幾壇。宋微手裡扔得痛快,心裡不自覺地肉疼。酒增火勢,很快一株碧桃樹幹便噼啪燒起來。
聽得前頭還沒有動靜,宋微焦急萬分,邁開兩條腿,放開喉嚨,嚎叫著朝前院狂奔。剛奔出幾步,便聽冬桑一聲叱喝:“快臥倒!”聞言立即以五體投地姿勢向前撲倒。“嗖嗖”兩聲,有什麼東西從頭頂掠過,似是飛鏢之類的暗器。宋微趴在地上回頭,著火那位還在撲棱衣裳,暗器是另一人發的。此人被冬桑一刀砍在腿上,居然還留了這一手。
如此形勢,只怕沒跑到院門口,先被打成了篩子。那人所坐之處,被火光照得透亮,正是敵明我暗盡得地利,宋微一面心驚於黑暗中對方準頭之好,一面被奪命絕境激出了鬥志。眼見又是兩枚飛鏢襲來,就地打個滾,翻身之際背上的長弓順勢到了手中。不料這一回竟是連環鏢,饒是他竭盡全力,也被最後一枚扎中了肩膀。當下側躺在地上,咬緊牙關沒有出聲,強忍著鑽心的劇痛,彎弓搭箭,純憑直覺瞄一眼,鬆手射出。對面一聲悶哼,想必正中目標。宋微大感欣慰,趴在地上,匍匐前進。
這時前院終於傳來動靜。不怪侍衛們動作慢,實際上從刺客露頭到這會兒,統共也沒過去多長時間。前後院子隔了兩道門,任誰也想不到,後頭一二十個值夜的王府精銳,會同一時間不聲不響被人放倒。前院侍衛有人瞥見火光,還以爲是六殿下突發奇想開篝火宴。聽見隱約傳來喊聲,才覺得不對,試探著往後頭來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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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冬桑對打的刺客原本打得投入,這時大約察覺事態緊急,猛然暴起,將對手逼退兩步,提劍轉身,直奔宋微而來。那不管不顧的架勢,竟似寧可同歸於盡,也要將六皇子斬於劍下。
冬桑追趕不及,嚇得心膽俱裂,長刀脫手而出,只求令對方偏離方向。
宋微驚覺背後殺氣瀰漫,沉重陰寒如冰山壓頂,霎時罩得整個人無法動彈。心中驀地清明如鏡:就這樣……到此……爲止了嗎?唯一的念頭,竟是獨孤銑臨走那夜,沒有痛痛快快來一發,死也不甘哪……
“當!”隨著兵刃格擋之聲,一道熟悉的偉岸身影將他護住。
不用回頭,宋微就知道來者何人。全身的力氣流水般泄盡,放心大膽地癱軟在地上。
節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