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的時候,太子以晚輩之禮,分別給明國公長孫如初、昭侯李知宜、老憲侯獨孤琛,以及自己外祖父襄國公姚穡,送去了節日賀禮。此外,除了在朝堂上日益活躍,太子業餘組織的各項同樂交流活動也日益增多,請柬時不常會送到成國公宇文皋、奕侯魏觀與憲侯獨孤銑的手中。
至於英侯徐世曉與威侯杜榮,目前駐守邊關,暫時勾搭不上。
太子召集的宴飲聚會,獨孤銑一次也沒去過。他心情太差,根本懶得敷衍。反正總要有人出來唱白臉。年輕一輩中,屬他本事最大人望最高脾氣最拽,不知不覺擔下這一重任。其他幾位大佬,包括他爹獨孤琛,均順勢默認。這裡邊還有個深層原因,憲侯是獨子,壓根沒有兄弟。未來新皇再如何看他不順眼,也得嘔血忍到下一代獨孤氏繼承人長大。
表面上,憲侯依舊忙著在北郊練兵,其實暗地裡回京次數越來越多。他領了皇命給奕侯幫忙,自己並沒有出面,只密切關注魏觀搜尋六皇子行動的任何進展。
五侯中守在京城的兩位骨幹,如此異常舉動,且持續半年之久,再怎麼小心保密,也難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而其中最有心的,當然首推太子宋雩。
鹹錫朝國力強盛,帑藏殷實,不可能虧待了皇子公主。每一位皇家嫡系子女,除去內府照品級發放的工資,提供的福利,成年後還將獲得一處封邑。封邑稅收按固定比例上交,屬於皇家子女公開的小金庫,但他們只是封邑名義上的榮譽首領,無權干涉行政實務。
於是,一名皇子/公主能從自己的封邑得到多少實惠,就變成一項很有技術含量的任務。
首先,如果得到皇帝親睞疼愛,就可能獲賜富饒地域作爲封邑。其次,如果能和封邑官員搞好關係,就可能實現雙贏局面。反之,搞不好關係,也可能變成相看兩相厭。太子剛成年時,與皇帝感情甚好,故而封邑極佔地利之便。至於和地方官員的關係,即使他多年謹慎,也絕對差不到哪裡去。這麼久積累下來,個人財富自是相當可觀。雖然手中無兵,悄悄養些謀士清客,搞點刺殺暗算,完全不成問題。
三皇子已死,餘者不足爲患,皇帝又病得起不來,太子把重心全部轉移到拉攏三公五侯上。他心裡非常清楚,還活著的四個老臣,包括自己外祖父,對皇帝的感情比對太子要深得多。對傳統和規矩,也執著得多。襄國公姚穡並不會因爲血緣更近,就一邊倒地支持太子。原因很簡單,姚家的地位、榮譽、責任,均在那擺著,與最後是誰登基關係不大。反是繼任皇位者幹得不好,八大世家都要遭人詬病。
這道理,就如太子自己做了皇帝之後,未必會因爲血緣就對外祖家另眼相待一樣。
反是年輕一代,容易有不同的想法,也是未來接掌皇權後最有分量的倚仗。基於種種原因,太子目標明確地把增進與憲侯、奕侯的感情,放在了重中之重。
重陽將近,軍中無事,獨孤銑提前從北郊回京,於初七午後抵達家門。屁股還沒坐熱,僕從便報太子府上來客,只得接見。原來是太子差下人給老侯爺送重陽禮,又呈上請柬,邀憲侯今夜燈下賞菊喝酒。
來人伶牙俐齒,殷切勸誘,獨孤銑好不容易找藉口推掉晚上的活動,禮物卻不得已留下了。
黃昏時分,宋微穿件直筒敞襟刺繡半長衫,頭巾在腦袋上繞兩圈打個結,從兩邊垂下來,配著披散的長髮和絡腮鬍,一副典型的波斯浪人打扮。臨到出門前,又找個瓷瓶灌上開水,將髮尾纏繞幾圈再鬆開,燙出齊腰的大波浪來,簡直要多風騷有多風騷。
走到前院,跟一位文士借紙筆。那文士看見他形象,愣了愣,笑道:“薛兄弟這是……?”
宋微道:“追姑娘去。”
那文士隨即瞭然:“不知哪家姑娘,竟得了薛兄弟青眼。”口裡打趣,特地尋了兩張暗紋花箋,又給他一個嵌錦封套。
宋微想了很久,給宋曼姬寫點什麼。思前想後,寫什麼都不夠,寫什麼都多餘。他只想叫孃親放心,然後快快樂樂與麥老闆過安生日子去。當真寫點什麼,回頭落到皇帝手裡,平白給孃親添麻煩。
當初清潔光溜從憲侯府出來,身上什麼可以作爲信物的東西都沒留下。要怎樣,才能在不暴露的前提下,叫母親相信是自己,並且明白自己的意思呢?
宋微舔了舔筆尖,在花箋上畫下一幅圖案。
宋曼姬出嫁時,宋微曾用獨孤銑從逍遙坊贏得的兩千萬錢,爲母親換了兩套黃金翡翠嵌寶首飾壓箱底。因不滿意頭面式樣,他在首飾行裡指手畫腳,叫人家做了許多改動。其中有幾樣,做出來獨特別緻,甚得宋曼姬歡心。
宋微畫了母親最喜歡的一樣,是個如意祥雲紋鳳翼髮簪。首飾線條不復雜,業餘繪畫水準足矣。剪下鬢邊一小綹頭髮,和花箋一併塞進封套。
二十年養育之恩,無以爲報。孩兒欲從今遠走高飛,只盼母親平安如意,再不要爲不肖子傷心勞神。
天剛擦黑,正是飯莊酒樓妓館上客時分。麥記波斯酒肆在京城蕃坊的位置,比西都更好,開在蕃坊最繁華熱鬧的中心主街街口。開業不到一月,京城士民的新鮮勁兒還沒過去,每日客似雲來,人滿爲患,生意好得不得了。
宋微就是在這個時間,騎著馬來到波斯酒肆。門口好幾個夥計,非爲招攬生意,而是維持秩序,引導客人車輛。宋微剛勒住馬,一個夥計就迎過來:“客人幾位?有約沒有?尊駕坐騎可否交給小人……”
宋微並不下馬,讓到側面,塞給夥計幾個銅板,從懷中掏出信箋遞過去:“我家主人捎給貴肆老闆娘幾句話,勞煩傳遞。你遞過去,麥家娘子自然知曉是誰。”
麥阿薩中風後腿腳不便,酒肆出面招呼的都是宋曼姬。那夥計看看宋微模樣,以爲是蕃坊哪家胡商約老闆娘談生意,甚至看上老闆娘暗地送情書也不是沒可能,笑嘻嘻應了,轉身小跑進去。
宋微立刻策馬退開,停在街對面鋪子檐下。
他表面上安安穩穩騎馬等著,實則心中浪濤起伏,焦急如焚。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當他懷疑信根本沒有送到母親手裡的時候,幾位客人從大門出來,老闆娘和管事掌櫃親自送出門外,顯見是貴客。
貴客們上車離開,老闆娘卻沒有立即進去。
宋曼姬站在門前臺階上,笑容滿面,美目盼顧,彷彿爲酒肆生意興隆感到驕傲自豪,又彷彿對每一位上門的客人熱情相迎。她的目光逐漸放遠,不著痕跡地四處搜尋,終於投向對面晦暗僻靜之處,對上了那雙曾經陪伴自己二十年的,睡夢中常常出現的,無比熟悉的眼睛。
宋微咧開嘴衝母親笑。頭髮鬍子在夜風中亂飛,心想,不知道娘覺得我這個新造型帥不帥。
宋曼姬在眼淚涌出眼眶前一刻,低下頭掩飾。當她隨即再擡起頭來,對面的人已經只剩下一個遠去的背影。她看見兒子騎在馬上,任風吹動頭巾衣帶,腰背卻繃得筆直,就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堅定地向前走著自己的路。
宋曼姬笑盈盈轉身進門,把大堂生意交給管事,躲至無人處,掩面痛哭。
宋微心裡難受,不想這麼早回去,宵禁也還有段時間,索性任憑得噠漫無目的地溜達。回過神來,才發覺馬兒自行走到了南城牆根下,住貧民窟那段日子沒事來撒個野的空地。此刻除了蚊蟲鼠兔,一個人也沒有,正適合他獨自發呆。
因爲自明日起,接連出門玩樂幾天,姚子貢非常乖覺地回姚府安撫家人。薛璄送四爺回府,之後往自己住處走。忽然心中一動,覺得不妨找宋微再說說明日的擊鞠賽。叫隨從先行回去,自己掉頭策馬,徑直向城東別院而來。
後院沒看到人,問了一圈,都不知道他兄弟去處。問到前院,才聽人說寫了封情書,換了身衣裳,特地追姑娘去了。
薛三郎頓時如遭雷擊。還好他腦子沒糊塗到底,很快醒過神,琢磨出來。追什麼姑娘,把那姑字去掉還差不多。
莫名的焦慮擔憂涌上心頭,快馬加鞭往波斯酒肆趕。到了地方,筆直衝進去,扔給夥計一錠金子,要上等雅間。剛在雅間坐下,又是一錠金子,要求面見老闆娘。
夥計心說,咱老闆娘桃花真旺吶!話傳過去,宋曼姬剛擦乾眼淚,重施脂粉,鬱悶至極,無從排遣,正要找人撒氣。聽夥計這麼一說,提著裙子殺氣騰騰就過來了。
進門一看,萬想不到會是意料之外的熟人薛三郎。
在宿衛軍找到西都之前,宋曼姬一直以爲兒子跟穆家商隊去了南疆。後來從皇帝和奕侯那裡得知,乃是進京路上被憲侯誘騙。因爲獨孤銑沒機會沒膽子親自坦白,別人當然沒有誰會多嘴交待,因此她始終認爲,宋微當初騙過自己偷偷上京,是爲了薛三郎。
一切種種,始作俑者,在宋曼姬看來,全賴這姓薛的混蛋。
此時正當傷心難抑,一眼瞅見薛璄,正所謂冤家道窄,仇人相見,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宋曼姬一聲斷喝:“薛三郎!你來幹什麼?!”
“我、我……”薛璄毫無心理準備,又下意識拿對方當長輩,當即被宋曼姬氣勢嚇住。見後頭跟著的夥計退出去帶上了門,小聲道,“我來找妙之。”
宋微是從皇帝手裡跑掉的,宋曼姬根本想不到兒子眼下正跟面前這姓薛的混蛋混日子,立刻誤會薛璄得知自己上京開店,賊心不死,找上門糾纏。
登時一腔怨怒自動找到出氣口,抄起桌上光潔如玉的上等青瓷酒器,沒頭沒腦猛砸過去。
“你個不要臉的登徒子,你還有膽子上門來!今日不打得你滿地找牙,老孃跟你姓!……”
其實宋微警告過薛三,奈何他完全沒往心裡去。這下猝不及防,無力抵禦,丟盔棄甲連滾帶爬逃出雅間,一邊狼狽招架,一邊匆匆往樓下退,心裡也拿不準宋微到底是否來過,不如趕緊回去看看再說。
老闆娘親自出馬上演全武行,酒肆客人紛紛擠過來瞧熱鬧,都以爲是宋曼姬遭了調戲,惱羞成怒。一時起鬨的也有,吆喝的也有,抽冷子落井下石的也有,趁機幫忙獻殷勤的也有,好一番混亂景象。
魏觀一直安插了人在波斯酒肆監視,先前母子相見,太過隱秘,並沒有被察覺。這時如此鬧騰,想不注意都不可能。薛璄在京城大小也算個名人,偏巧監視者之一還認得他,知道是姚四爺身邊跟班。
此人頗爲機警,認出薛三郎身份,立刻報給了奕侯。魏觀一聽牽扯上了姚府,在家轉了兩個圈,往憲侯府而來,面見獨孤銑。
手下人沒請動憲侯,太子不死心,夜幕降臨,親自登門來請。遠遠望見幾個人騎著馬到了憲侯府門前,恰走在燈光下。保鏢眼力好,悄聲道:“殿下,當中那個,瞧著……像是奕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