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薛璄薛三郎,與時任吏部尚書的翁家老大翁搴,乃是實打實的同鄉親戚。
薛四小姐做了翁十九夫人,翁大人也就是薛三的內堂兄。只不過,翁家老大多年在外做官,與守在祖父跟前的小堂弟並不親近。何況翁大人身爲家族棟樑,翁寰在他眼裡,就是家族之恥。奈何長輩寵縱,他身爲堂兄亦無可奈何,幾年見不了一回面,見了面也懶得多看。
這就是爲什麼,薛三在京城混了這麼久,寧可攀附姚府,也不敢去翁搴門上拍馬屁。加上吏部尚書乃文官,與武職系統交集不大,馬屁拍了也沒太多用處。因此,薛璄只剛來時象徵性地上門拜訪過一次,之後便再無往來。
翁大人得知六皇子出身來歷,頗爲激動,深覺作爲一名西都人士,與有榮焉。他不知道宋微在西都那些花花名聲,也沒機會近距離了解六皇子殿下真面目,但憑封爵典禮上的表現,印象甚好。除此之外,翁大人還有點兒書生意氣,認爲一個民間出身的皇子必然熟知民生,體恤百姓,於朝廷於皇室,都是件好事。翁搴是相當專業的高級官員,由皇帝對六皇子迴歸的鄭重態度,已經猜測出整個西都的地位多半會水漲船高,像翁家這樣根深葉茂的本地世家,更應好好把握機會。
於是,翁大人寫了長長一封家書,囑託可靠的家僕送回西都,向祖父翁中司老大人彙報事件始末。
這封家書並非機密,很快翁家上下都知道了。翁寰聽明白經過,當時臉色就變得煞白,行屍走肉般回到住處,人跟他說話壓根聽不見。最後被夫人薛四小姐一巴掌拍醒,如喪考妣般盯著老婆看了許久,一甩腦袋,衝到祖父房中,撲通跪倒在地。
他終於想通了,宋微宋妙之就是六皇子宋霈,對於自己來說意味著什麼。翁十九小命丟了不要緊,累得整個家族被皇帝收拾,他翁寰便成翁氏千古罪人。
跪在祖父面前,兩股戰慄,舌頭哆嗦,一五一十,將自己與薛三當初合夥幹下的糊塗混賬勾當,通通交待出來。
翁中司年紀老大,聽完孫兒一席話,直接翻個白眼昏死過去,大半天才救緩過來。醒來第一件事,叫人把小孫子關進祠堂面壁。隨後召集家中幾個主事之人,緊急商議應對之策。又派人去薛府探聽消息,薛長史竟似毫不知情,也不知薛三在京城是何狀況。翁家自顧尚且不暇,當然沒法替薛家做打算。商量來商量去,拿不出一個萬全之策。最後決定先派老成可靠的家人疾馳上京,囑咐大公子竭力向六皇子示好,小心試探其態度。而翁寰的五叔,目前留守老宅主事者,隨後親自帶他進京,尋找機會當面請罪,但求別把家族株連進去。
生死關頭,壯士斷腕,捨不得也要舍。
誰也不知道六皇子什麼時候會想起來跟翁家算賬。箇中緣由,還須保密,萬不可向外人道。小孫子雖不成器,但也巴望他一生平順,有所依傍。如今卻是什麼都別指望了。本該頤養天年的翁老大人,不覺面上愁雲密佈,笑容慘淡。
翁家這邊傳遞消息,一來一回差不多二十餘日。翁大人收到家書,因爲信上沒敢明寫內情,害得他滿腹狐疑擔憂,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吏部尚書這般關鍵的位子上,與皇子平常結交都萬分小心,更別說主動刻意示好。六皇子有同鄉故舊之誼,越發應該注意分寸,避開嫌疑。祖父給出如此指示,大違翁氏家風庭訓,與他本人做官的原則更是衝突,翁大人眉頭緊鎖,一時難下決斷。
且不說翁搴大人怎生糾結,隨著五月的到來,端王與休王擊鞠賽在萬衆矚目中一天天臨近。
五月浴蘭節,照例從初四到初六放假三天。
初四這日,宋微帶著諸人訓練半天,預備下午好好放鬆一番,迎接明天的比賽。至於皇帝那裡,初五諸皇子本該參加宮宴,於是約好上午大夥兒都去看比賽,午前結伴進宮,陪父皇過節。如此安排,無論哪方輸贏,都能最大限度保證不額外生事。
初四上午,獨孤銑把家裡過節事務安排好,下午便到了休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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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宋微午覺起來,讓婢女拿身普通衣裳,道:“我帶你去串個門,有好酒好菜招待。”
宋微爬起來:“咦?誰這麼積極給我鼓勁兒?宇文二爺還是姚子貢?”
無賭不跑馬。這兩位都是偷偷下了注在休王身上的,是以宋微有此說。
獨孤銑搖頭:“都不是。你去了就知道。”
宋微斜乜一眼:“喲,賣關子吊我胃口呢?酒菜不好吃我可是要砸場子的。”
憲侯大人眼底露出一絲笑意:“行。沒吃滿意隨你砸。”
宋微挑眉,一時還真想不出能串哪家的門。看獨孤銑神情暢快,是什麼人令他這般樂意自己去打秋風?
兩人都換了尋常裝束,只帶幾個貼身隨從,騎馬出行。眼看著走出權貴富豪住宅區,甚至路過好幾個民宅裡坊,來到城市東北邊。這裡遠不如中心地帶繁華,居民稀疏,不過環境還不錯,樹木茂密,道路也寬敞。
來到一處門戶,朱漆大門,灰牆青瓦,似是中等人家。牆上銘牌刻有“歐陽”二字。
宋微稍愣,面露驚喜之色,問獨孤銑:“這是……歐陽大人府上?”
獨孤銑點頭:“他不方便去你王府,問我能不能請你來。我猜你不會介意,故而擅自應了他。”
宋微大笑:“吃不滿意隨便砸,哈哈,果然……”
隨從剛拍兩下門,便開了,歐陽敏忠親自迎出來:“貴客光臨,蓬蓽生輝,有請,有請!”
待衆人進得庭中,立刻斂眉肅容,雙手作揖,鞠躬到底:“臣歐陽敏忠,見過休王殿下。”
宋微趕忙雙手扶住:“歐陽大人快快免禮。”笑道,“又見面了,大人別來無恙?對了,還沒恭喜大人高升……”
封爵典禮上,歐陽敏忠站在二品尚書隊列裡。幾年工夫,從四品侍郎升到二品尚書,足見得皇帝重用。
歐陽敏忠含笑答曰:“託殿下洪福。”一句客套話說得誠意十足。
宋微哈哈大笑:“我也一樣,託了大人的福。咱們有難同當,有福同享,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大人就別客氣了。”
歐陽敏忠伸手相延:“殿下還是這般爽快。我這裡備了點酒水菜餚,爲殿下明日出賽壯行。區區盤盞,不成敬意,唯願殿下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宋微曾經喝過他一瓶小曲燒春。南疆巡方,歐陽大人居然隨身攜帶美酒,單憑這點,兩人就能說到一塊兒去。更別提一路還有許多糾葛,彼此欣賞。正是宋微那句話,難得緣分。
從前庭走到後園,宋微才發現工部侍郎大人這座府邸甚是獨特,與一般宅院大是不同。首先是面積,遠比從外邊看起來大。其次是格局,前庭側面開了一條路,繞過中庭後院,直通後花園。這條路開得很寬,足以過馬車牛車。而後花園的大小,竟佔了整座宅子的一半。
鹹錫朝五品以上京官,如果自己沒有房產,會得到朝廷分配的住房。除去極少數皇帝額外恩典的,通常什麼時候卸任,房子什麼時候交回。歐陽敏忠這所房子,明顯不屬於公房。京城寸土寸金,即便到了東北相對偏僻地段,這麼大一座府邸,也不是小數目。
歐陽敏忠見客人四處觀望,興致盎然,介紹道:“若在四安坊內,便是把祖產都搭上,也買不來這麼大一塊地。”
四安坊,即皇城北面權貴富豪住宅區,平安、興安、長安、慶安四坊的合稱。
獨孤銑正在心裡嘀咕工部尚書挺有錢,聽見他這話,暗吃一驚。歐陽敏忠這意思,爲了買地置宅,把老家祖產都賣了。
宋微沒他那麼吃驚,只覺得此人還真是這年代難得豁達的一個。
一行人走進後花園,但見當中開了個小小的人工湖,湖邊搭著假山。宋微一眼便瞅見了自湖岸直架到假山頂上的袖珍高轉筒車,層層相連,將湖水引至山巔,再傾泄而下,形成一個小型瀑布。藉著瀑布的下衝之力,帶動輪軸,又反過來推動筒車。如此周而復始,循環作用,生把死水做成了活水,端的巧妙無比,別有奇趣。
宋微笑嘻嘻蹦過去:“呀,這不是那個,我們在那啥啥村看見的那個,大人當真做出來了……”
歐陽敏忠頷首:“正是。當初殿下親手製的那一架模型,呈給陛下看過,至今還在工部議事廳裡放著。”
宋微聽見這句,笑道:“真是榮幸之至。”
扒拉著筒車玩一會兒,瞥見假山後面一片綠油油,探頭一看,四四方方幾塊田地,種著不同的作物。
怪不得工部尚書要弄這麼大一塊地,竟是在家裡搞起了實驗田。
走過去瞧瞧,無非高高低低小幼苗,一個也不認得。他相信這些作物開了花結了果,自己應該能認識不少。如今□□狀態,瞧去大同小異,不過是比草整齊些。
歐陽敏忠笑道:“去歲又貢上來不少南疆西域,乃至東洋西洋的種子,我等不及底下人試種,索性在自家後園種幾株。來日豐收,再送與殿下、侯爺嚐鮮。”
宋微笑得合不攏嘴:“好,大人可千萬別忘了。”
遊逛一圈,幾人在亭子裡坐定,酒菜上來,對飲聊天。
歐陽敏忠爲這頓飯費了許多心思,在工部尚書力所能及範圍內,弄到了最好的美酒佳餚,還有一些利用職權之便纔到手的奇特事物,比如價比黃金的異域調味品。宋微是大快朵頤,獨孤銑還附帶開了眼界。
天氣好,風景好,人更是對胃口。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直到天黑也捨不得散席。歐陽敏忠叫僕從點亮風燈。歐陽府上新奇事物到處是,點燈的是一個崑崙奴,站在亭子外邊等著伺候的兩個婢女,柔順靈巧,顯見是新羅人。幾盞風燈也不同一般,拆裝的機括設計別緻,四圍插屏透光性極好。
宋微拿在手裡玩了玩,又遞迴給那崑崙奴。西洋人的玻璃堪比最上等的水晶,想不到這年代就有如此精品,不由得多瞧了幾眼。
沒想到就是這幾眼,叫獨孤銑以爲他真心喜愛。憲侯一本正經,開口向工部尚書討要。
“這……”在歐陽敏忠印象裡,眼前兩位,誰都不是這樣的人,不由得大出意料。幾盞燈雖然珍貴,比起跟六皇子及憲侯的真交情,倒也不算什麼。只是東西纔到手不久,還沒琢磨夠,確實捨不得就此割愛。
正要開口解釋,獨孤銑已經接著道:“憲侯府裡,也有些玩物,回頭挑幾件給大人,算作補償。至於域外奇貨,我在邊疆也還有些兄弟,不算難辦。”
歐陽敏忠驚得說不出話來。大節不虧,小節不拘的憲侯,這是要往不惜千金買一笑的道路上奔去麼?
宋微不知道獨孤銑對於替他佈置王府的執著,心裡雖然領了他的情,卻沒打算橫刀奪愛。然而瞧見歐陽敏忠呆愣的模樣,不禁促狹心起,拿胳膊肘輕撞一下獨孤銑胸膛,開口笑道:“歐陽大人豈是小氣之人,還管你要交換補償?你這不是瞧不起大人麼?咱們跟大人是什麼交情?那是過命的交情吶!”衝歐陽敏忠眨眨眼,“是吧?想當初大人生病腹瀉,還是我送大人去的茅廁,我還在茅房門外給大人遞過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