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捧著鴿籠子回家,放在自己房裡。也不困了,徑直奔到廚房,抓了一把粟米熬粥。宋曼姬從臥房出來,一面梳頭,一面驚歎:“這是日頭打西邊出來了?小隱你要做早飯給娘吃?”
宋微稍愣,隨即笑道:“我還沒給娘做過早飯呢!往後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弄得不好,孃親將就將就。”
宋曼姬眼眶一紅,遮掩著回房去了。宋微吐吐舌頭,伸手往鍋裡添了兩把米,一瓢水。不大工夫,當孃的把兒子趕出廚房,開始烙餅。早飯後宋曼姬出門,宋微拿個小碗盛半碗粟米粥,小心翼翼揭開鳥籠罩子,抿著嘴笑了。四隻圓溜溜金燦燦的小眼睛到處亂瞅,對陌生環境充滿好奇,卻絲毫不見慌張。
因爲聽說已經會飛,怕不小心溜走,宋微只把抽門拉開少許,將小碗平推進去。
趴在鳥籠邊上,輕聲細語道:“喂,吃吧。”見人家不搭理,鍥而不捨地勸誘,“很好吃的,我早上也吃這個。”
兩隻雛鴿互相看看,又往前看看,試著啄了一下。大概覺得味道尚可,分據兩側,腦袋上下一點一點,越吃越歡。
宋微把兩隻小灰糰子看了又看,越看越愛。忍不住拉開門伸手進去摸了一把。新生初羽既軟且滑,令人愛不釋手。看小鴿子沒意見,他也就摸個不停。忽然想起光喝粥不解餓,應該加點兒主食,合攏手指,把小碗又拖了出來。
食物被奪走,小鴿子立刻追上來抗議,個頭稍大的那隻擡嘴就在宋微手背上啄了幾下。
“哎!你個不知好歹的小混蛋!”宋微邊咒邊樂,關好籠門,喜孜孜進到廚房,扯了塊餅,剁得碎碎的,泡在米粥裡,再重新送回去。
他拿不準喂多少合適,一碗見底,不敢再添,趴在籠邊看兩隻雛鴿互相梳翎。
他一直打心眼裡喜歡各種活蹦亂跳的小東西,奈何過去不論哪一世,不論活多久,都過著充滿了限制的生活,或者沒法養,或者養不長,鮮有遂心如意時刻。此生雖說也有無奈,然而可供隨意折騰的空間卻不知大了多少,很是知足。
想象著鳥兒已經養大,在自家院子上空展翅盤旋,一揮手令其直衝雲霄,再一呼哨命之翩然落地,宋微心裡這個美,比喝了酒還要陶醉。
過得兩天,突發奇想,弄了些羊奶喂鳥,自認補鈣,促進骨骼生長,結果喂拉稀了……牀帳子都一股鳥糞味兒,差點被宋曼姬連人帶鳥一併丟出去。心想還是不能瞎養,得找行家請教。最好的行家,肯定在獨孤府裡,卻沒法去。宋微提著小傢伙急匆匆跑到相熟的禽鳥鋪子,人家看了看,便說沒見過這品種。宋微當即就後悔了,不該貿然把鴿子亮出來。幸虧對方也不在意,幫他配了點藥喂下去,講了講鴿子的常規養法,隨他在店裡溜達玩耍。
原來這時代最得寵的賞玩禽類,鸚鵡排第一,有個文人雅士贈送的美稱曰綠衣使者。其次是畫眉、百靈、黃鶯一類長得漂亮叫得好聽的鳥兒。至於鴿子,養來吃的比養來玩的多得多。偶有喜歡養著玩的,也沒人養灰鴿子,只認純白墨黑色澤亮麗形體矯健的品種。而專門馴養做傳訊之用,並未普及。糜費資財,消耗工夫,一般人根本玩不起。
禽鳥鋪子的師傅跟宋微說鴿子罕見,是不好意思笑話他。宋微倒被他提醒了,從此只把鳥兒圈在家裡,有什麼要問的全憑空口描述。
重陽過後,擊鞠訓練鬆懈不少。待得入冬,下了點薄雪,比起宋微,翁公子更加怕冷不肯吃苦,發了筆年終補貼,擊鞠隊暫時解散,得閒的幾個隔三岔五在麗情樓泡著。麥阿薩已經定了回紇新年過後迎娶宋曼姬,宋微忙著幫母親準備嫁妝,去得便不是那麼頻繁了。
他猜測自己那個早死的便宜爹應該不咋地,要不怎麼這麼多年也不見宋曼姬嘴裡唸叨心裡惦記呢?由此推測,母親多半沒有正兒八經辦過婚禮。老子欠債,自當兒子來還。逍遙坊送來的兩千一百萬錢,他留出一百萬零用,剩下的換了兩套黃金翡翠嵌寶首飾,給母親壓箱。
麥阿薩的兒女們都已成年,該拿走的早就拿走了。老麥將自己手裡的生意賬目交了一部分給宋曼姬打理,也還算大方。他曾表示歡迎宋微去酒肆幫忙,宋微哈哈笑著搖手,彼此心照不宣,客氣幾句作罷。
宋曼姬二婚,薛三公子腦子抽筋,居然上門來送禮。宋微哭笑不得,心想這叫什麼事兒,堅定不移地謝絕了。經此一番,倒被他清清楚楚看出了薛璄的企圖,只好借薛四小姐的東風,來擋薛三公子大駕。等招架不住薛四小姐,再利用窈娘躲避勢頭。如此反覆,苦不堪言,套用後世一個流行詞,典型的累覺不愛。
形勢出現轉機是在宋曼姬出嫁後。薛長史決定來年送兒子進京參加武舉考試,從軍中聘了個師傅特訓,薛三郎頓時失去自由,再沒工夫纏著宋妙之。而翁寰則說動翁老大人,正式請媒人往薛府說媒。兩家大人一合計,都覺得這樁姻緣不錯。薛四小姐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顧得上倒追宋小郎。
於是整個世界清靜了。宋微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多麼喜愛這樣自在冷清的生活。之前的熱鬧繽紛並非不好,只可惜過於虛幻。浮華喧囂中落不到實處,偶爾爲之還行,時間長了,越熱鬧越寂寞,越忙碌越空虛,容易令人厭倦。
兩隻鴿子痊癒之後,眼看著一天天茁壯成長。宋微心裡癢癢的,只想放出來試飛一把。最開始就在房裡,門窗都關緊,打開鴿籠候著。小傢伙們懶洋洋瞥他一眼,根本不動彈。這些時日,宋微把西市禽鳥鋪子都跑遍了,得來不少間接經驗,知道除非迫不得已,否則儘量不要上手。見此情景,遂捏根筷子進籠撥弄,兩鴿子煩不勝煩,一振翅膀便飛了出來。
宋微喜上眉梢,還沒來得及多高興會兒,忽覺後脖子一溼,回手摸去,熱乎乎稀軟軟一小坨——鳥屎……
惡狠狠衝空中揮舞幾下拳頭,反鎖房門出去清洗。幸虧母親不在,否則定然逃不脫一頓好說。
宋曼姬臨出嫁,曾經哭著要兒子一起住到麥府去。麥老闆府上斷然不會缺了宋小郎一口飯一間房。宋微抱著母親肩膀安慰:“娘,你知道這不成。對你不好,對我也不好。回頭到我說媒的時候,女方來看人家,總不能看到麥叔那裡去。你就不怕看岔了,害得麥叔以爲你替他納妾?”
宋曼姬破涕爲笑,給了兒子一巴掌。
宋曼姬婚後,母子間並未疏遠。宋微幾乎隔天就到波斯酒肆晃一圈,跟母親見個面,說幾句閒話,還動不動跑到麥府蹭吃蹭喝,習以爲常。只不過,他堅持回自己家住。畢竟如今再不是孤家寡人,家裡兩大兩小,盡皆嗷嗷待哺,都等著他回來餵食呢。
小鴿子在屋裡飛了一段時間,便被宋微帶到院子裡。因爲擔心還不能完全認巢,宋微很是費了些口舌,從禽鳥鋪子借回來一張林間捕鳥用的超大羅網,堪堪將自家小院子整個罩住。他在院牆上房頂上爬來爬去地安網子,嗯昂在底下歡實地蹦跳叫喚,不知道主人要玩什麼遊戲。得噠則連頭都懶得擡,慢條斯理嚼著自己的特供草料。
鄰居路人無不被宋微動作吸引,紛紛引頸駐足,笑嘻嘻問他忙什麼。待得聽說爲了放飛飼養的小鳥,一個個全傻眼了,繼而搖頭失笑。關心的說他幾句,不關心的瞧夠了熱鬧,樂呵呵離開。大概都覺得這小夥子本來就不靠譜,如今沒了母親在身邊管教,徹底墮落成糊不上牆的稀泥了。
兩隻鴿子在有限的空間裡飛得也很快樂。嗯昂很有點招貓逗狗的習性,看見頭頂盤旋的鳥兒,急得直撅後蹄子。宋微索性解了它繮繩,任它在院子裡亂竄。自己搬把椅子,坐到拴馬樁邊上,翹起二郎腿,跟得噠一塊兒看戲。渾然不覺搞出了兩口子閒看小兒女打鬧的氛圍,一面嗑瓜籽兒,一面不時跟傲嬌的馬兒嘮嗑。
如此大半個月過去,宋微覺著差不多了。某日清晨,咬咬牙撤掉網子,將兩隻鴿子放了出來。鳥兒漸飛漸高,在院子上空盤旋幾周,忽然轉向北面,筆直去遠了,眨眼間只剩下蝴蝶大小兩個灰點。
宋微拔腿就追,門都沒顧上關。一口氣奔出兩三裡,擡頭看時,哪裡還有鴿子影兒?心中沮喪不已,擦把汗,發了會兒呆,悶悶迴轉。慢騰騰跨進院門,拍拍兩頭牲口:“還是四條腿的好,養熟了跟兒子沒兩樣。長翅膀的傢伙太沒良心,這麼久都喂不熟。”
聽見毛驢嗯昂叫喚,還以爲是對自己的言論表示擁護,旋即覺得不對,下意識擡頭,便看見兩個灰點繞著圈兒下落,很快變得清晰,正是那兩隻小鴿子。這下喜出望外,跟毛驢一塊兒蹦起來。
鴿子落在瓦檐上,精神抖擻,昂首盼顧。明明是最不起眼的灰色,偏偏氣質優雅,姿態優美,簡直就像是天生的貴族,襯得地下一人一驢又土又傻。
望著鴿子們與青瓦類似的色澤,深沉素淨,宋微叉起腰,指指左面那隻:“你,灰不拉嘰,以後就叫拉嘰。”再指指右面那隻,“你,灰不溜丟,以後就叫溜丟。”
自覺報了被鴿子擺一道的仇,哈哈笑著進屋,端出一碟子粟米,放到院中,等人家享用。
從此,被鴿子溜,成了宋家一人兩牲口的晴天必修功課。
清早把鴿子放出來,騎著馬牽著驢狂奔追鳥。早上人少,這個跑法倒也沒什麼。開始在城裡,後來就出了城,直至北郊。鴿子飛翔的路線是固定的,摸熟之後,便用不著再傻追了。有時候宋微騎著得噠盡情奔跑,在前方必經之處等截,先是一對鴿子從頭頂掠過,然後小毛驢甩著尾巴追上來。有時候他體諒嗯昂,跟毛驢一塊兒慢悠悠前行,任憑馬兒自己奔馳,待他趕到北郊,鴿子已經返航,馬兒自己溜達,一副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鴿子是十分耐寒的鳥,西都的冬天也不算太冷,湊巧今冬雨雪不多,一家子十天倒有八天在外頭溜。
更多的時候,宋微把皮襖鋪在枯草地上,雙臂枕著腦袋,放空思緒,目光隨著高空一對飛鴿自由翱翔,心也似乎跟著飄飛到藍天白雲之間,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閒適與愜意。自從在南邊闖蕩一年,回來後又打了這許久馬球,體格比過去好不少。如此大冬天在外頭閒晃,也不見感冒。
鴿子往回返,人和牲口也往回走。在西市吃個早午飯,看看街面新鮮玩意,回家逗逗鳥,喂喂馬和驢,單純又充實的一天便過去了。
一日又是跟著鴿子回家,宋微不經意間想起禽鳥鋪子夥計的話:鴿子是十分忠貞的鳥兒,配對之後,一夫一妻,白頭偕老。鴿子也是少有的可以放養的禽類,一旦馴熟,不論飛出多遠,歸巢是其天生的本能。
不琢磨不覺得,這一琢磨,立刻發現,獨孤銑這份禮物,送得恁般陰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