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單手一揮,那皮氈子就被他甩開鋪在了林間平坦的空地上。另一隻手扣緊宋微的腰,帶著他跳下馬,推倒在氈子上。嘴裡輕聲打個唿哨,凌雲訓練有素,擡起蹄子小跑一段,在外圍警戒。
宋微撐起胳膊,滿臉驚歎羨慕:“以前怎麼沒覺得這傢伙這麼精呢?你怎麼馴出來的?”
他衣襟已然大敞,三月晨風帶著寒意
【和諧】
明明應該更冷,肌膚相貼的觸感卻帶來心理上的溫暖。
宋微睜著眼睛,看見初升的陽光給雲朵鑲上金邊,樹梢頂上最嫩的枝葉隨之變得閃亮。鳥兒遙相追逐,互相嬉戲,幾番欲拒還迎,終成比翼□□。
【和諧】
獨孤銑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塗。
身邊嫩綠的小草正在生長,嬌豔的鮮花正在盛開。在他不長不短的生命中,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春天。然而不論哪一個,都不曾像眼下這般旖旎銷魂,令人沉溺忘我。此情此景,人世間其餘一切,都無法置換,不可替代。
【和諧】
宋微覺得自己被他磨得火星四濺,只怕要燒成灰。沒多久,又覺得煮得水花咕嘟,似乎要熬成湯。到最後,卻無端想起老貝叔家的鑄造坊。他知道,身上這人就是那千斤重錘,一下又一下,把自己這塊重新回爐的破爛熟鐵,鍛造成他想要的樣子。
他心裡非常難過,又有些說不出的踏實。淚水洶涌而出,自己都沒有察覺。只顧著在茫然自失與飽食饜足間交錯徘徊,連獨孤銑瘋狂之際抱著他“小隱”“妙妙”地胡亂叫喚,也沒力氣計較。
狂亂過後,兩人誰也沒有說話。急促的喘息漸漸在春風中平緩下來,獨孤銑擡起宋微的下巴,看見他臉上縱橫濡溼的眼淚,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最終什麼都沒說,只輕輕嘆了口氣。用自己粗糙的指腹溫柔地擦拭,一面擦,一面在臉上來回摩挲,彷彿含著萬分不捨與珍惜。
“小隱,如果不是知道你這個時候在這裡,我這一趟本不打算和你見面。”
宋微有些詫異,但沒答話,等他往下說。
獨孤銑看著他,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軟和深邃,呈現出許多言語之外的內容。
“我要替皇上去辦點十分隱秘的事,本不該中途開小差。這一趟純粹路過西京,不會停留,更不會回府。去蕃坊找你,太容易暴露。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早就出了門……”
宋微沒有問他爲什麼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在這裡。照他理解,獨孤銑這意思就是,侯爺要務在身,所以幹一炮就走。
“即便如此,我也不該來……不該這般莽撞,讓你捲入潛在的危險。”
獨孤銑低聲說著,抽出墊在宋微腰下的裡衣給他擦乾淨,然後拿起自己的裡衣爲他穿上,自己單披件外套。
“但是我忍不住。我從來不喜歡心存僥倖。可是小隱,知道你獨自在北郊放鴿子,我竟然覺得這是老天賞給我的機會。”
替他把褲子外衣也穿上,纔開始整理自己。慢慢道:“小隱,咱們今天見面這件事,你回去就必須忘記。你跟我的關係,真正清楚的沒幾個,我可以保證,他們都不會泄漏。就連西都獨孤府的管家商伯,也不過知道有你這麼個人,沒跟你照過面,更不知道你身份。”
宋微木著一張臉,聽他自說自話。
“小隱,我現在終於懂了你的意思。如今我希望自己什麼也不是,只是喜歡你的獨孤銑。可惜……很多事上天註定,身不由己。喜歡你是如此,而……無法用你期待的方式喜歡你,同樣如此。”
“如果……”
想到皇城內詭譎變換的風雲,想到皇帝陰沉莫測的臉色,想到父親猶豫不決的態度,獨孤銑再次清晰地認識到,從前的自己,多麼自以爲是。短短數月,太子禁足,隸王軟禁,隸王生母施貴妃被關進後宮暗室。涉事太醫爲求自保曝出二十年前深宮舊案,惹得帝王再次震怒。而自己從始至終鮮明堅定的立場,換來了這個看似極度得皇帝信任,卻萬分兇險,前途難料的重任。
忽然就下定了決心,在宋微耳邊小聲而清晰地道:“如果半年之內,我沒有給你任何消息。小隱,你就當我死了。就當……從來不曾認識這麼個人罷。”
宋微心頭一凜,馬上明白情勢嚴重到什麼地步。繼而勃然大怒,這算什麼?自己剛打算叫他出演主角,這廝就趕著上別人的劇目裡去當炮灰?
豈有此理!
獨孤銑將他整個埋在自己胸前,撫摸他的頭髮:“小隱,你這麼好,那麼多人喜歡你,總會有一個,全心全意、無怨無悔,把你視作珍寶,比他的性命、榮譽、責任、義務……都更加重要。你很快……就會忘記我……”
獨孤銑沒想到,會不小心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更沒想到的是,自己說到此處,會心如刀絞,喉頭哽咽,無以爲繼。
宋微猛地將他一把推開,站直身,指著他鼻子,用冷得像冰一樣的聲音說了一個字:“滾!”
獨孤銑好似沒聽見。見他赤著腳站著,腳面凍成了玉石般的青白色,單膝跪下,低頭給他穿鞋襪。
宋微忽然不生氣了,只覺得悲哀。
這個男人,這個差點誤以爲屬於自己的男人,又高又富又帥又有本事,他卻要爲他的皇帝去送死。
真是個時代標兵樣的好男人。
宋微用腳尖踢了踢獨孤銑的膝蓋,想問,老皇帝還沒死呢?臨出口換成:“皇上的病好了?”
獨孤銑早不拿他當等閒之輩,聞言也不意外,道:“即將痊癒。”
“既然如此,還能有什麼難辦的事,要你堂堂憲侯親自去冒險?”
獨孤銑不說話,放下穿好鞋襪的這隻腳,捉了另一隻在手裡揉搓。
“我知道,機密嘛,你不用說。我猜猜看……”宋微煞有介事地摸著下巴,“聽說皇上病了許久,突然說好就好了,除非……不是病,而是……”
就著一隻腳還在他手裡的姿勢彎下腰,胳膊抱住他脖子,看上去曖昧親暱得要命。湊到耳邊,用連春風也偷聽不到的音量說了一個字:“毒。”
獨孤銑身子僵了一下。
宋微依舊整個人掛在他身上:“你是要去幫皇帝追查來源麼?”
“不……”獨孤銑否認。這隻腳也穿好了,他拉開宋微的胳膊,站起來,望住他的眼睛,看見那目光清亮溫柔如春水。
莫名有種衝動:什麼都可以告訴他。繼而從心底深處涌出一股暖流:對方什麼時候,這樣關心過自己。
他頓了頓,才道:“這個已經有眉目了,是又牽扯出一些別的事,須往西域尋個證人。”
“有線索麼?”
“有一點,太少。”獨孤銑皺皺眉,嘆氣,“盡人事,聽天意吧。”
宋微又問:“帶了幾個人?”
“四個。我們裝扮成遊俠,有名有姓有來歷,不會招致懷疑,行事也方便。”
自中土闖蕩西域的夏人遊俠遊商,多如牛毛。關防查得嚴,但只要有合法身份手續,並不干涉個人行動。
獨孤銑衝宋微笑了笑:“放心,我們身手遠比一般人好。”
宋微歪歪腦袋:“其實,你可以找穆七爺幫忙。”
獨孤銑搖頭:“不合適。”
“你聽我說完。穆家老巢在西域,控制著皮毛和藥材絕大部分貨源。除了高家,就數他們根基深厚,對西域各族各部都很有影響。你要尋人,借穆家勢力,絕對事半功倍。你根本不必告訴他們什麼,只要三爺跟七爺給個信物便是了,有什麼不好?”
見獨孤銑不點頭,宋微嗤笑一聲:“別跟我說你不明白,穆家早跟你憲侯府綁在一條船上,何必惺惺作態。也別說你怕連累我們這種空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穆七爺和我宋微跟你獨孤侯爺混過那麼久,再小心,又能瞞到幾時?到時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誰知道撇不撇得清!”
宋微一臉不屑,充分發揮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良好素質,牛氣哄哄道:“怕有什麼用?你有本事,趁早擺平了,便什麼也不用怕。”
獨孤銑聽罷,忽然笑了。將他攬到身前,叫一聲“小隱”,只是笑,再不說話。
“你不方便露面,說個地方,我給你遞句話給七爺,他自然會想法見你。”
宋微從他懷裡掙出來,擡眼望天。
“半年。半年擺不平,管你獨孤銑是死是活,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宋微再不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