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一年正月十九,新正假期結束,朝會重開,府衙當值。皇帝接受寶應真人建議,將早朝改爲隔日一次,其餘常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舉行。既減少總工作量,又保證自己的出勤率。太子則如願以償,暫代成國公尚書令之職。朝政各方平順,與頭年皇帝龍體沉痾不起,天威難測喜怒無常的狀況相比,確乎新年新氣象。
三月恩科之後,才輪到六皇子正式認祖歸宗、封王開府。宋微掐指算算,皇帝寢宮還能住個兩月餘,不長也不短。
過得元宵佳節(jié),皇帝就忙起來了。宋微於是不出所料,閒下來了。
每逢老爹去前殿上朝,或者與重臣議事,便是六皇子聚衆(zhòng)娛樂時間。宋微記得皇帝讓自己挑人,事關小命安危,不可不慎重對待。嬉遊玩鬧間,倒是罕見地不動聲色上心留意,看誰更加對眼順心。
皇帝要勞逸結合,一些不那麼緊急的摺子,會帶回來慢慢看。看累了,原本該內侍誦讀,他見不得宋微閒待,改叫小兒子讀。
普通奏摺倒也罷了,趕上太常寺或者禮部這些格外有學問的部門官員上的摺子,宋微放眼望去,總有那麼幾個字認不出來,好比一鍋靚湯掉進了老鼠屎,無比噁心礙眼。他通常遵守聖人規(guī)矩,有邊念邊,無邊念中間,連蒙帶猜,大半錯不了。實在拿不準,便嘻皮笑臉賴到人家書法上。如此幾次,皇帝怎能看不出端的。心裡知道不是兒子的錯,然而堂堂皇子,文化水平連內侍都趕不上,叫皇室的臉往哪兒擱?
所謂家醜不可外揚,皇帝雖然找了明國公長孫如初來給六皇子講禮儀,卻不可能捎帶讓他教認字。當?shù)闹坏糜H自上陣,就以奏摺爲課本,擔起掃盲重責。
古人云,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宋微就是個活例子。他當初頭一回幹皇帝,有魔鬼太傅逼著打下點底子,幾世坐吃山空,到這一世倍加懶怠,早就兜底倒貼回去。被皇帝手持鎮(zhèn)尺再次相逼,活了幾輩子,沒攤上過這麼負責任的爹,忽然賤意盎然地痛並幸福著起來。他記性不錯,一旦自己肯用心,幾個生僻字而已,其實不是什麼難事。
至於禮儀,長孫如初年紀比皇帝還大,宋微一貫善待老弱婦孺,與明國公更是無怨無仇,老頭子再如何嚴肅囉嗦,也看在親爹的面子上,使勁忍著,慢慢敷衍。
反正最多忍兩個月,一旦封王開府,自成天地,這一篇自然也就翻過去了。
這一日皇帝散朝回宮,順便將長孫如初帶了回來。宋微好不容易對付完禮儀課,皇帝興致卻不減,拉著明國公談古論今,還非要小兒子作陪。宋微這才發(fā)現(xiàn),別看長孫大人如今是個古板的老頭兒,年輕時當真不折不扣做過幾年狂生,曾仗劍遠遊,足跡踏遍神州。皇帝把幺兒提及的各種奇遇奇玩拿出來顯擺,長孫如初幾乎都能接下話茬,淵博非常。
宋微當然明白,皇帝意在爲自己奠定人脈基礎。以期在未來某個時刻,太子動念掃除障礙時,六皇子不致遭殃。獨孤銑曾爲皇帝奔波尋醫(yī),也曾暗示過三皇子之死。宋微住進寢宮後,難得地認真動了幾回腦筋,綜合各種跡象猜測,太子大概是個小氣又狠毒的角色。這樣的人當了皇帝,決不會因爲你示弱,因爲你看起來威脅不到他,就肯放過你。
如此一來,六皇子必須擁有足夠的倚仗才行。好比寢宮院中那座千窟石假山,儘管只是個擺設,奈何太重太不規(guī)則,當初沒蓋宮殿之前先安置了它,後來皇帝不喜歡了,想搬也搬不走,只得受著。
皇帝按照自己的邏輯努力做著該做的事,至今也不知道小兒子心裡真正怎麼想。只不過,宋微要理解他,或者說表現(xiàn)出理解他的樣子,倒是毫不爲難。
一場聊天中規(guī)中矩結束,皇帝十分欣慰。午後得閒,躺下睡中覺。
皇帝精神頭好,宋微自在的時候就少。陪老人家說了半天話,他也犯困得緊,奈何自由時間就這麼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洗個冷水臉驅除睏意,抄起彈弓獨自玩耍去也。
皇帝在睡覺,伺候的人無不各司其職小心翼翼。宋微特地走遠些,來到靠近大門一側。正對著大門的,恰是那座千窟玲瓏石假山。石窟有大有小,還有連環(huán)洞穴,很適合玩投射類遊戲。宋微早勘定其中若干個,定爲靶子。爲防止金珠四處亂蹦,找起來太麻煩,他還不辭辛勞,在這些洞穴底部鋪上了乾草。
早春二月,天氣溫寒不定。前幾日還是風雨料峭,這一天卻晴朗暖和。柳絲吐芽,桃李含苞,有幾處假山洞窟里居然長出了嫩草。
宋微玩起來,深得陶然忘機之精髓,堪稱自得其樂之典範。玩至酣處,選定上下七個洞窟,挨個輪流點射,金珠一顆接一顆,越來越快。射到第六顆,皮筋拉到極致,彈子馬上就要離弦而出。忽見目標洞口有團小小灰影閃過,竟似一隻小鳥探出頭來。
宋微一驚,下意識就把手指擡了擡。金珠脫手飛出,向著前方激射,準頭稍有偏差,打在洞穴入口石棱上,迅速反彈回來。他眼疾腳快,橫挪一步,那金彈子擦著耳邊掠過,直奔寢宮大門而去。
侍衛(wèi)們都在大門外兩側,忠於職守,沒人會替六殿下?lián)鞆椬印K挝⒄z憾這顆金珠只怕丟定了,就看見大門當中竟然冒出兩個大活人!這一跳嚇得,整個人蹦躂起來:“哎!躲開!快、快躲開!”
說時遲,那時快,魏觀一個箭步擋在寶應真人前邊,大張右手,五指叉開,往空中一抓,又順勢轉個圈卸去力道,將那顆失控的金彈子牢牢攥在掌中。
這時宋微已經衝了過來,看得分明,讚歎道:“魏大人好功夫!幸虧有你在!”轉頭向寶應真人道歉,“實在對不住,驚到真人了。我不是故意的……”
魏觀將那顆彈子送到他面前:“勞煩六殿下看看,有無損傷。”
這話說的,是看手呢,還是看金彈子?宋微擡眼,正對上奕侯不冷不熱的臉。自從正月十五晚上口頭過招,互不相讓,誰也沒討著好處,奕侯大人對六殿下,便一直這麼淡淡的。
宋微乾脆不理他,繼續(xù)與寶應真人寒暄:“沒驚到真人就好。”笑著指向千窟石,“我在那上頭定了幾個靶子,誰想兩天沒檢視,其中一個叫鳥兒佔去做了巢,嚇我一跳。”
魏觀卻不肯就此罷手,插口道:“殿下不是嫌寢宮缺少鳥獸可獵,無甚趣味麼?”
對方明顯找碴,然而宋微還真怕他跑去皇帝那裡告狀。平安無事,偷著玩玩也就玩了,如今差點闖禍,捅到老爹那裡,多半要沒收兇器。含糊應道:“那怎麼能一樣,打獵歸打獵,一隻小鳥雀,犯不上。”
說罷,爬上假山,將之前打出去的金珠從洞穴裡掏出來,裝進錦囊。鳥兒被他驚得飛起,宋微低頭往巢中看看,喜道:“咦,居然下了蛋在裡頭。”笑嘻嘻爬下來。
寶應真人也笑了:“殿下一如既往,純真無邪。”
宋微齜牙:“真人的意思,我還是那麼傻,我懂。”
聽到他這話,寶應真人樂得眼睛都瞇成了縫。
“我爹正睡覺呢,真人是進去等等,還是過後再來?”
“陛下晝寢多長時間了?”
“嗯,我等他躺下好一陣纔出來,一兜彈珠打得差不多,你們就來了。”
“晝寢不宜過久,我進去稍候罷。”
走到正殿門口,內侍將寶應真人引進去,在隔間等候。
宋微沒跟進去,一屁股坐在走廊欄桿上。奕侯則直挺挺站在走廊臺階下。
宋微朝他挪近一點:“魏大人,剛纔的事,別跟我爹說,行不?”
等了一會兒,才聽魏觀道:“若是寶應真人向陛下提起,恕我無能爲力。”
宋微撇嘴,心說人家世外高人,纔不會斤斤計較。
不過奕侯這話,算是答應了不故意告狀。宋微攤開手掌,伸到對方面前:“那顆珠子,勞煩大人還給我唄。”
魏觀沒動靜。宋微知道他什麼打算,眼珠一轉,道:“這是獨孤銑送我的定情信物。你不肯還給我,我叫他管你要便是。”
魏觀眉毛直跳,立刻掏出金彈子放他手心裡。想想大爲不甘,硬梆梆道:“若不是碰巧我在,殿下今日這顆彈珠,非得傷了寶應真人不可。”
這麼一說,宋微也覺得確實欠了奕侯老大一個人情。拍拍大腿,道:“大人不就是好奇我怎麼躲過宿衛(wèi)軍的搜捕麼?這裡頭有不少技巧,乃是我獨門秘術。我看大人赤誠君子,一諾千金,大人答應替我保密,便是都說與你聽也無妨。”
皇帝只要六皇子回來了就好,絕不至患上與廷衛(wèi)軍統(tǒng)帥相同的職業(yè)病。奕侯覺得保密一事難度不大,衝宋微拱手:“魏觀必不負殿下信任。”
一個皇帝兩個侯爺,動用無數(shù)人馬,半年都沒能抓到自己。此等輝煌戰(zhàn)果,宋微心裡怎麼可能不得意。奈何這段經歷如衣錦夜行,無處炫耀,其實早就憋得狠了。這時奕侯熱切詢問,虛心求教,正是叫花子擱不住二兩餿飯,宋微竹筒倒豆子,有問必答,嘩啦嘩啦都說了。
魏觀越聽越驚奇,越聽越佩服,簡直五體投地。先是仔細問了散沫花粉的功用,又迫切追問具體藏身於蕃坊何處。流浪漢聚集的貧民窟他也曾親自駕臨,沒找著絲毫線索,不由得對六殿下喬裝改扮之能大爲好奇。聽到與乞丐換裝,幾個月不洗漱,兩隻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裡蹦出來。短短一段時間內,奕侯心中反覆刷新對六皇子的認知下限,一張嘴就沒合攏過。
宋微講到忘形處,連比帶劃解說如何給頭髮燙出臨時大波浪。又跳下欄桿,現(xiàn)場演示怎樣假扮瘸子,業(yè)務熟練至極。拖著腿一瘸一拐走出兩步,不提防眼角餘光一瞥,霍然發(fā)現(xiàn)走廊裡站著幾個人。奕侯與自己一直背對走廊,根本不知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聲音戛然而止,雙腿如同栓上了千鈞墜,半步也挪不動。
皇帝袖手而立,臉上表情詭異又複雜。
宋微目光飛快地掠過,發(fā)現(xiàn)奕侯臉色同樣詭異又複雜,想起這廝功夫高深,差點破口大罵。
唯獨寶應真人淡定如常,衝皇帝微笑道:“六殿下能屈能伸,寵辱不驚,實在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