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搭理宋微的冷笑話,只有皇帝開口道:“都坐下罷。小隱,你也坐。”
宋微屁股捱上椅子,心臟撲通撲通在胸腔裡越敲越重。他不知道皇帝要說什麼,卻忽然覺得一點也不想聽見,更不想在場。霍然站起,擠出一個笑臉:“那啥,爹,你們忙,我去……那個,我去練字。”
皇帝一聲低喝:“坐下!”
宋微愣住。
皇帝放軟聲調:“小隱,坐下,爹有話要說。”
宋微慢慢蹭著椅背,把屁股落下去。聽見皇帝道:“關於六皇子遇刺一案,延熹郡王,你來說罷。”
宋微整個人一鬆,彎腰塌背,靠在椅子上。原來爲的是這事。弄這麼多人來見證結果,老爹這是怕自己鬧騰,還是怕別人有意見?他很想對皇帝說:爹,我都理解的。不管你是要宰替罪羊,還是要做表面文章,你兒子我保證配合到位。
延熹郡王站起身:“是,陛下”。見皇帝擺手,又坐回去,鄭重道:“八月初三夜至八月初四凌晨,六殿下於王府後院遭遇刺殺未遂,兩名刺客被當場格殺,一名刺客逃脫,尚在追捕之中。經奕侯及大理寺多方探查,死者此前曾出入正議大夫姚子彰別院。”
宋微聽到這,暗忖:果然,替罪羊來了。原來是姚子貢他哥,怪不得這麼些天沒見到姚穡那老頭。
延熹郡王繼續(xù)道:“大理寺隨即將姚子彰收監(jiān)審問,供出此二人,包括逃脫的刺客,均爲太子府暗中蓄養(yǎng)的門客。”
“啥?”宋微大感意外,一不小心,嚷出了聲。他萬沒想到,延熹郡王居然將太子圖謀如此直白地說出了口。皇帝老爹不肯給太子留餘地,意味著什麼?頓時心亂如麻,似有千頭萬緒糾纏。邊上對他了解還不夠深刻的,比如明國公成國公等人,以爲休王殿下驚詫於太子背後指使,只覺六皇子聰明卻純良,正該臣子忠心以待。
但聽延熹郡王道:“此事經多方查證,證據(jù)確鑿。奕侯及大理寺卿與微臣聯(lián)名並署的摺子,已於昨日上呈陛下。”
宋微這才發(fā)現(xiàn),除了他自己,在座誰也沒有顯出特別驚訝的樣子。也就是說,這幾位對此恐怕早已知曉,或者有所預料。雖然他從來沒有喜歡過太子,但從成爲六皇子的那一天起,心底深處就把這位年長一截穩(wěn)居其位的太子殿下當作了牢不可破的盾牌。事實上,他能把休王位子彆彆扭扭鬧鬧騰騰堅持坐下來,太子雖隱居幕後,實則功不可沒。
此刻驚覺太子要倒,宋微第一反應,這不科學!太子都幹了二十多年,跟老爹相愛相殺多少次也沒倒。都這時候了,怎麼可能……?如果、如果太子當真倒了,那麼……那麼……
他的常識與經驗加起來,都沒法解釋,皇帝此舉意欲何爲。或者說,他下意識拒絕去想,皇帝究竟意欲何爲。正糾結困惑,那邊皇帝開口了。
“雩兒府上門客衆(zhòng)多,朕向來以爲,太子愛才,禮賢下士,頗可嘉許。卻未料他暗中蓄養(yǎng)的那些,不過雞鳴狗盜、亡命暴虐之徒。他用這些人,幹了不少事。短短十餘日,查到的無非皮毛。還有多少,是朕……至今未曾察覺的呢?”
哀莫大於心死。皇帝說得極慢,充滿了無望的沉痛。
“朕對太子,素來寄以厚望,嚴加督促。奈何太子行事,實在叫朕傷心。於今看來,太子無君無父,不孝不悌,爲逞私慾,屢違公心,確乎擔不起江山社稷。朕欲改立六皇子爲太子,故此把你們都叫來……”
前面幾句,宋微還在頭昏腦脹,聽到最後一句,直接騰地蹦起,帶得椅子哐噹一聲巨響,倒在地上,餘音不絕。
他聲音抖得厲害,滿臉都是不敢置信:“爹,你剛纔……說什麼來著?”
皇帝殷切溫和地望著他:“小隱,爹想讓你做太子可好?”
“開、開什麼玩笑呢……爹你糊塗了吧?我這個,太子,哈哈,做太子……這不是,咳,扯淡麼……”
他不過睡了兩天,一覺醒來就又要做太子,這是什麼劇情?
皇帝瞧著他語無倫次的模樣,不爲所動:“小隱,你看爹糊塗麼?你覺得爹會拿此事跟你開玩笑?爹認爲你很好,做太子綽綽有餘。”
“不、不成的。我、我哪兒能做太子啊!”宋微越說越順,“你還不知道兒子我麼?好吃懶做,貪玩愛耍,不學無術,成天沒點正經。你這個……咳,你覺得我好,那能作數(shù)麼?情人眼裡出,啊,呸,不對,兒子是自家的好,你是我爹,當然覺著我好。問題是,爹,你是皇帝啊,不能胡來吶!”
在場只有延熹郡王沒見過六皇子演戲,一面覺得六殿下挺懂道理,一面不由對皇帝改立皇儲的主意起了懷疑。悄悄掃視一圈,幾位公侯一個比一個淡定,不禁頗爲納罕。太子人選,他只有列席旁聽資格,沒有發(fā)言投票權,納罕一陣,也就作罷。
皇帝衝幺兒笑笑:“小隱,你有此自知之明,還知道皇帝不能胡來,就衝這兩點,已經比很多人強了。”
宋微跟皇帝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胡攪蠻纏到這份上,明白皇帝心意已決,不可動搖。冷靜下來,住口收聲。
他忽然想起昨天坐在寢宮院裡假山上,沒事找事好一番認真反思。原來,今日種種,潛意識裡早就有了感應。
又來了,固定選項又來了!
先是做太子,然後做皇帝,最後悲摧地結束,重新開始第N次輪迴。
宋微覺得自己倏忽脫離現(xiàn)場,成爲純粹的觀衆(zhòng),冷眼望著面前正在發(fā)生的一切。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因爲他總是不由自主對當下太過投入,既忘了反思過往,也忘了憂慮將來。這一世,也許生活格外豐富,感情格外濃烈的緣故,投入程度之深,竟似要遮抹掉若干輪迴累積的痕跡。不過,幸好,宋微暗自慶幸,自己想起來了。
他想起以往每一次面對這個選項,因爲順勢而爲的慣性,更因爲不自量力的貪念,從來不曾清醒地意識到,應該拒絕。
這一次,終將不同。
於是他搖搖頭,清清楚楚、毫不猶豫地說:“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我?guī)植粊恚膊幌霂帧5悴蝗眱鹤樱覄e人吧。”
皇帝也不生氣,溫和道:“太子自然要最合適的兒子來做。爹仔細想了很久,覺得你最合適。”
皇帝態(tài)度語氣都好得很,然而宋微就是知道,老爹這個樣子,比父子間任何一次吵架都要來得強硬和霸道。
他到這會兒仍然認爲皇帝是老糊塗兼病得厲害,突發(fā)奇想。站直身子,劍拔弩張:“你知道的,我最討厭被人逼。”
皇帝看著他:“你自己適才也說了,我是皇帝。朕身爲皇帝,難道還不能決定哪個兒子做太子?”
宋微只覺一股心火冒頭,愈燒愈旺。片刻前倏忽脫離現(xiàn)場,冷眼旁觀的隔離感瞬間退散,他還是那個活在當下,無比投入的宋小隱。
“爹,你不能。”宋微吸口氣,去看當?shù)卣玖⒌膸兹恕?
太子人選必須得到三公五侯八大世家中大多數(shù)支持,這是鹹錫朝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的常識。宋微猜想皇帝既然敢說這話,定然有所準備。他迅速開動腦筋,並不認爲會有兩公三侯昏了頭瞎了眼,支持皇帝這個腦抽的決定。就算別人跟著皇帝一起腦抽,總該有個別清醒的……他不由自主就向獨孤銑看去。巧得很,憲侯也正向六皇子瞧過來。宋微很清楚地從那眼神中分辨出某種類似承諾的堅定,忽然就有了底氣。
與皇帝對視:“爹,即便你身爲皇帝,也不能全憑一己好惡,一時衝動,隨便決定哪個兒子做太子。”
皇帝把眼睛往兩側一掃:“是不是一己好惡,一時衝動,你且看明白。”
年紀最大的老臣第一個站出來,顫巍巍走到宋微面前,顫巍巍往下跪。
宋微最不願爲難老小,伸手就要去扶,卻被老人那副肅穆到極點的樣子嚇住了。一楞神的工夫,人已經跪在了面前:“臣,明國公長孫如初,願擁立六皇子爲太子。忠心可表,死而後已。”
氣氛如此凝重,宋微的手僵在半空,忘了反應。
宇文皋緊跟著走上前,第二個表態(tài):“臣,成國公宇文皋,願擁立六皇子爲太子。忠心可鑑,敢不竭誠。”
第三個是魏觀。武將聲如洪鐘,在殿內嗡嗡迴響:“臣,奕侯魏觀,願擁立六皇子爲太子。忠心耿耿,不懼死生!”
宋微木然瞅著面前跪倒的三人,又木然去看皇帝。這三個人的架勢,讓他有了非常不妙的預感,但無論如何,還只是三個。
皇帝道:“英侯徐世曉,眼下人在東南,不過他與歐陽敏忠私交甚篤,更兼姻親之好。小隱,一向不偏不倚的歐陽尚書,朕問起的時候,著實說了你不少好話。大概要不了多久,英侯的摺子,就該到了。”
皇帝說到這,目光投向站在最後的憲侯。延熹郡王與寶應真人,在明國公行禮的時候,就遠遠避到側面去了。
宋微跟著皇帝的目光看過去,心裡忽然就如開了鏡匣一般,澄明透亮。皇帝哪裡是老病糊塗,分明是盤算已久串通一氣,只等今日請君入甕。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六皇子認祖歸宗,封爵開府;三個月後,安排上朝,張羅成親;很快引得太子按捺不住,派人行刺;隨即藉口養(yǎng)病,將太子軟禁宮中;緊跟著把自己誆騙入宮,主持接待西北朝貢。回頭看去,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只等今日,按照老頭子的意願,一朝變幻,局面徹底翻轉。
他猛地睜大眼睛,看看皇帝,然後直愣愣瞪住獨孤銑。心頭熊熊燃燒的那股火,噌地爆裂開來,心臟都好似要炸成碎片一般。
這一生最親的人,這一世最愛的人,他們……做了些什麼……
憲侯擡腳邁近一步。
宋微厲喝:“獨孤銑!”
被喊到名字的人腳下一頓,雙眸平靜地望過來。沉潛邃遠,不起一絲波瀾。
宋微覺得自己先前一定是瞎了眼,竟會誤以爲他答應站在自己這邊。按說所有這些事,明明皇帝纔是主謀,憲侯最多算得第一幫兇。然而宋微此時滿腔憤怒,滿腹怨懟,頃刻間噴薄而出,恨不能全都衝著這幫兇而去。
獨孤銑繼續(xù)邁出一步。宋微聽見心底喀嚓一聲,彷彿被踩碎了什麼。
他緊握雙拳,眼眶發(fā)紅,嘶聲怒吼:“獨孤銑!你敢!!”
然而對面那人卻恍若不聞,堅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了過來,慢慢屈膝跪倒在地。
“臣,憲侯獨孤銑,願擁立六皇子爲太子。”獨孤銑擡起頭,用那雙墨一般濃重的眼睛仰望宋微,“盡忠竭力,捨生赴死。”
宋微依舊握著拳頭,身體漸漸不再顫抖。終於輕聲嗤笑,好似自嘲:“我早該知道……哈!早該知道……”
獨孤銑只是望著他,一個多餘的字也不肯說。
良久,皇帝道:“小隱,你看,不是隻有爹一個人認爲,你最適合做太子。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宋微霍然扭頭:“我不做!你有本事,就逼死我。”
皇帝望著他,眼神中是平靜到極致的哀傷。半晌,忽道:“明國公年紀大了,不能久跪。”
宋微一愣,彎腰伸手,把老頭從地上拽起來。
長孫如初很想說:殿下不答應,老臣就不起來。不過他揣測六皇子多半根本不吃這套,哆哆嗦嗦道過謝,顫巍巍坐回去。剩下的人沒有皇帝發(fā)話,六皇子不肯親自來扶,便只有繼續(xù)跪著。
這麼一打岔,宋微那股梗著脖子寧死不屈的氣勢,沒來由弱了下去。
皇帝緩緩道:“小隱,你以爲爹爹在逼迫你,並非如此。爹爹只是告訴你,有多少人,認爲你是太子之位的最佳人選。爹爹想讓你做太子,不是逼迫,而是請求……是……爹爹臨終前……最後一個請求。小隱,你……能不能答應?”
宋微眨眨眼:“又想嚇唬我!瞎說什麼呢?老不死老不死,你哪有那麼快死!”
皇帝笑了:“這回爹爹不騙你,是真的要死了。”
宋微怒道:“別以爲拿死就能逼我,老子纔是要被你逼死了好吧!”
皇帝側頭,旁邊寶應真人得了示意,走出一步,語調沉重:“殿下,陛下所言,絕無虛假……”
宋微一揮拳頭:“你也跟我爹串通起來嚇唬我麼?”
寶應真人不慍不怒:“殿下請息怒,但聽老朽細細道來。去歲年底,即殿下回歸前夕,陛下龍體便已十分危急,此事衆(zhòng)御醫(yī)皆心中有數(shù)。當時老朽建議,立即傳位於太子,陛下棲身園林,息心靜養(yǎng),輔以藥物及玄門養(yǎng)生之道,或可延壽數(shù)年。”
宋微聽到這,已經明白皇帝絕對不是故意編假話嚇唬自己。恐懼與憤怒同時涌出,恨不得塞住耳朵,或者乾脆堵住寶應真人的嘴。
“六殿下恰於此時迴歸。陛下私下問老朽,可有何靈丹妙方,能多支撐些時日,以便照常理政。”寶應真人嘆口氣,“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更改?老朽畢生鑽研此道,亦無能逆轉回天,不過得出點剜肉補瘡之法。陛下思量再三,決意使用。此丹藥至多可延壽一年,卻要時常忍受肺腑劇痛。一年來陛下勤於政事,勉力不輟,龍體每況愈下。如今看來,最佳狀況,也就是……三個月罷。”
這事此前唯有寶應真人、青雲(yún)總管與皇帝本人知曉,在場各位重臣,都是頭一回聽說,頓時無不大驚失色,垂淚哽咽:“陛下!……”
皇帝卻只看著小兒子,悠悠道:“小隱,那個時候,你突然回來,爹爹高興得很。你回來了,爹爹怎麼能死?又怎麼能不理事,叫你……被人欺負?”
宋微腦子全被那句“三個月”佔據(jù),眼淚便似開了閘的洪水,嘩嘩往下淌。心中怒火愈盛,這蠻橫霸道、奸猾狡詐的老頭,這般擅自做主,恁地可恨。
抹一把眼淚,恨恨道:“你放心,我不會被人欺負。我給你送終。但是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
皇帝柔聲問:“天下至尊,無與倫比——做皇帝有什麼不好,你如此牴觸?”
宋微傷心憤怒到極點,大吼:“做皇帝有什麼好?!你自己做了一輩子皇帝,老婆孩子都保不住,還要被親生兒子下毒,你跟我說,做皇帝有什麼好?有什麼好……嗚嗚……有什麼好……”
皇帝筆直瞪著他:“你……你!”一口鮮血噴出,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