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宋微正睡得昏天黑地,藍管家不怕死地過來叫醒他。
不等他完全清醒,藍靛趕忙稟道:“殿下,是太子殿下派了人來。見不見,還須殿下親自定奪。”
見六皇子眼睛都睜不開,明顯沒過腦子,又嚴肅地重複一遍。
宋微抱著腦袋在薄錦被上來回打了好幾個滾,才勉強聽明白他在說什麼。
昨夜酒喝了一大壇,因爲品質一流,倒沒留下什麼後遺癥。主要是沒睡夠。這幾天黑白顛倒,不睡到午後根本起不來。
“太子?他來幹什麼?”
“不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派了一位司議郎來。”
“司議郎……什麼東西?”
藍管家冷汗下來了:“司議郎,屬太子秘書吏,是太子身邊最親近的下屬之一。”
宋微揉揉眼睛:“他來幹什麼?”
“太子御前侍疾,派司議郎來請殿下進宮探望陛下。”藍靛躬著腰,給休王分析推導緣由,“自從前次殿下見過陛下,後來再沒有進宮。聞說這些時日陛下龍體愈加難以支撐,暫命太子代議朝政。每日早朝之後,太子便在御前侍疾。大概見陛下太過惦念殿下,且……且放不下臉面宣召,故此特地差人來請。”
宋微撐在被子上,發了一會兒呆,才問:“太子代議朝政?這是幾時的事?”
“大約不過三五日。”
宋微擡頭望住藍靛:“藍管家,你說實話,我爹的身體,當真糟糕到這個地步?”
藍靛腰躬得更加厲害:“稟殿下,宮裡傳出的消息,確乎如此。”
宋微眼珠一錯不錯盯住他看。過得片刻,四仰八叉躺在錦被上:“你的意思,太子看皇帝老爹病得厲害,又死要面子不肯喊我進宮,因此派了個人來代表他做和事佬?”
“微臣妄自猜測罷了。”
宋微撇嘴:“太子不是御前侍疾麼?他這麼孝順,我再去湊熱鬧,豈不是分薄了他的好名聲?再說了,我爹要見我,自然會差人來叫,何必他賣好?切!把人打發走罷,攪人清夢,好比謀財害命,懂不懂?”
藍靛略顯爲難:“殿下,畢竟是太子身邊人……”
宋微不耐煩問:“那什麼司議郎,他幾品?”
“正六品。殿下,司議郎品級雖不高,卻是太子府屬官,乃是太子至爲親密之人……”
宋微打斷他:“親王幾品?”
“正一品。”
宋微撩起眼皮,斜藍管家一眼。藍靛看懂了,老子堂堂一品,幹什麼要去會他個芝麻粒兒大的六品?
忽聽六皇子又問:“你幾品?”
“正六品。不過微臣是內官,怎比得朝臣……”
宋微一拍牀板:“這不就得了!你這個內正六品,會他那個外正六品,門當戶對,天造地設。他是太子身邊親信,你在我休王府也不差呀!庫房裡的金銀寶貝,哪一件不過你的手?行了,你就放心替我去見,怕鎮不住的話把李易也拉上。快走快走,讓我再睡會兒!”
藍靛哭笑不得,還要說話,宋微已經把薄被矇住腦袋,,故意吹起了小呼嚕。
藍管家走了,宋微在牀上又打了幾個滾,爬起來,自己胡亂收拾一番,走出房門。門外候著的僕婢看見,大感失職,慌忙上前請示。
宋微揮手:“不用理我,去弄吃的,過兩刻鐘送到幽篁齋來。”
六皇子說好伺候,也好伺候。沒架子,規矩少,從不苛責下人。說不好伺候,又不好伺候。凡事都有主意,任起性來天皇老子也勸不動。他雖然絕不親自管教下人,然而只要不痛快了,必定找兩位管家並侍衛首領,甚至憲侯大人皇帝陛下的麻煩。如此一來,誰敢馬虎大意?
殿下說兩刻鐘後要吃飯,有人急急忙忙去通知廚房,又有人進屋整理被褥衣裳。
宋微獨自一個,優哉遊哉進了冬桑的院子。幽篁齋這般文藝的名字當然不是他起的,而是當初負責修繕府邸的宗正寺卿延熹郡王,知道六皇子草野出身,留著空白牌匾等主人題名,等於害他出醜,遂做主將各處院落以及亭臺軒榭,一一重新配妥楹聯匾額。比方這幽篁齋,正廳一副聯語曰:“水能性澹爲吾友;竹解心虛即我師。”用的是本朝一位大詩人詠竹的名句,看著便修身養性。冬桑喜愛此處清靜,一來就住在這裡。應客人要求,這院子一個下人也沒有。
湊巧的是,此處緊挨著現管家前御醫李易大人的藥房,經主人休王殿下批準,冬桑經常趁早晚無人,跳過院牆,相中什麼便抓一把。李易開始還點點數,發幾句牢騷,後來便不管了。
冬桑正在做功課,聽見宋微腳步,放下手裡的筆,敞開門等他進來。
宋微坐在他對面,悄聲問:“上回見我爹,依你看,他氣色怎麼樣?”
冬桑回想一下,才道:“依我看,氣色尚可。雖有思慮過勞,肝火旺盛跡象,不過,應該算不上太嚴重。”
“你師傅沒跟你提我爹的病吧?”
“沒。”
宋微手臂撐在桌子上,託著下巴琢磨一會兒,道:“哎,能把日子往前提提不?”
原本兩人打算快到中秋時動手。屆時憲侯與皇帝都忙著迎接各蕃邦部落使團,騰不出多少精力跟六皇子過不去。只是今日太子的人上門,又知道太子一邊代議朝政,一邊扮演孝子,幾世翻滾累積下來的直覺忽然令宋微起了十二分警惕——
照這個形勢下去,會不會中秋節的使團朝貢,變成太子代皇帝出面呢?
皇帝老爹跟太子,只怕馬上要到最後攤牌的時刻。
不管皇帝是真病,還是裝病,不管太子是純孝,還是假孝,過了這個中秋節,雙方一定會達成最終協議。而自己的親事,必然成爲那協議條款當中的一項。
經過兩年前的宮變,皇帝對於自身安全無比重視。宋微相信太子絕不可能有當初施貴妃的本事和運氣,挾天子於深宮。而皇帝也完全沒病到無法說話動彈的地步,這麼些天不見叫自己進宮,那就是老爹不想自己摻和。
宋微摸摸下巴:既然要躲是非,不躲遠點怎麼成呢?
冬桑聽了宋微的問題,道:“也不是不行,反正東西都備妥了。我原本就想跟你說,其實月初更好,夜間晦暗,便於隱藏,不容易被追上。”
這些日子,冬桑緊趕慢趕,替宋微做出兩樣東西。一樣當然就是摻在酒裡無色無味無副作用卻能叫人筋骨酥軟神智迷糊的極品蒙汗藥。另一樣,則是灑在身上混淆氣味的反追蹤藥粉,對牲畜尤其有效。
那蒙汗藥本是寶應真人開發的獨門外科麻醉劑,正該用酒做引子服用。其中幾味昂貴的西域配料,偏巧在宋微這裡,弄起來容易得很,藥房庫存有的是。
宋微聽冬桑這麼說,便道:“那你給算算,哪天合適。”
冬桑道:“我沒師傅的本事,算不準不要怪我。”
宋微打個哈哈:“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會怪天,怪你做什麼。”
“曆書上說,八月初三宜出行,北方大吉。而且,”冬桑有點不好意思,“我昨晚仔細瞧了瞧天象,初三應該是個陰天,無星無月,很適合夜行。”
府衛軍大營恰在北郊。宋微聽得北方大吉,一拍大腿:“初三不就是後日?成,就是初三!”
這一晚,休王殿下情緒格外低落。秦顯猜測是白天太子派人來過的緣故。太子代議朝政,說明皇帝陛下身體是真的不太好了。稍微往長遠想想,不定什麼時候,這江山社稷就要換新主人。對於六殿下來說,卻是失去一座最安穩最強大的屏障,即將面對不可知的未來。一旦陛下駕崩,侯爺再如何維護,六殿下的日子,終究得倚仗新皇恩典。他相信皇帝與憲侯必有最妥善的安排,只是說到底,仰人鼻息的日子,能好過到哪裡去呢?何況是這麼不甘拘束的六殿下……
秦顯依然記得,當初侯爺巡方路上頭一回抓到人,自己負責看守。還是個小夥計的六皇子,一邊給毛驢順毛,一邊憂心忡忡問自己:“秦大哥,不知你們小侯爺,一般對我這樣的,怎麼處理?”睡一覺起來,就拋擲到腦後,還能跑去旅舍大堂勾搭蠻族女子賣唱……
這麼些年過去,當年的小夥計因緣際會,居然成了皇子。只是這稟性脾氣,端的是絲毫沒有變過。
宋微手裡的酒一杯接一杯。秦顯不敢喝醉,跟兩個侍衛陪了幾輪,換下一撥。這幾日皆是如此,侍衛們三四個一撥,輪番陪六殿下喝酒散心。
酒量這個東西,和其他功夫一樣,除去天賦,也靠鍛鍊。宋微最近練得勤,居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彷彿武林高手練功升級般,大有突破。侍衛們等閒三五人,隨隨便便被他放倒。他又是一把好酒嗓,越喝越透亮。每每喝一陣,唱一陣,煽動指數噌噌上漲,直逼爆表值,相陪者無不動容。明明也不見當事人如何悲切,那股深入骨髓的憂傷孤寂味道,叫旁觀者揪心斷腸般難受。
都怕他喝出事來,秦顯跟下屬兢兢業業地陪著。宋微的基本原則是,跟誰的人喝,就發誰的牢騷。藍靛李易不敢聽他誹謗皇帝,秦顯和他的手下倒不介意聽他誹謗憲侯。故而後來陪酒的全是侍衛。
兩天後,正是八月初三。果然如冬桑大神掐算,是個陰天。氣溫不再似前些時候炎熱,到得夜裡,更是涼爽宜人。
這天宋微醒的格外遲,快申時了才起。磨磨蹭蹭吃頓晚飯,去看了一圈牲口鴿子。鴿子如今養得熟透,早上只要有人開籠,自然知道按時出窩,按時返回。宋微前幾天已經傳訊給獨孤蒞,道是自己忙著上朝應付皇帝差事,無暇分/身,暫且不要讓鴿子捎信來。
至於驢和馬,這一趟都不準備帶。宋微與冬桑誰也沒去過北郊兵營,但獨孤銑曾經在地圖上給宋微指出來,理論上認得路。兩人商量之後,決定順兩匹侍衛的馬。侍衛們騎的都是老資格的軍馬。宋微相信出城之後,一旦往北走,這些善解人意的動物定然能把自己兩人帶到府衛軍大營。
跟牲口們膩歪完畢,天便徹底黑透了。宋微在房裡擺弄擺弄這個,搗鼓搗鼓那個,很快混到深夜。嚷嚷肚子餓,叫人把宵夜擺去八角亭中。涼熱葷素十幾個碗盤之外,地下一溜兒排開,是七八個酒罈子。
侍衛們一看這架勢,知道殿下又要開打車輪戰。大夥兒都知道,六皇子如此這般,只因心裡不痛快。但對底下人來說,通宵值夜有吃有喝有曲兒聽,卻是大大的福利。
喝過幾撥,秦顯安排完前院事務,親自過來作陪。六殿□□恤下情,怕酒食分配不公引發埋怨,叫他把守後門的,守院牆的,統統召來,賜了若干酒肉。有秦顯看著,分量僅夠解饞,絕不至於醉倒。他卻不知道,就這一忽兒工夫,冬桑拽著兩匹最溫順的馬溜出去,悄悄拴在了後院外頭。
寶應真人獨門秘藥,跟極品佳釀最相配。入口爽滑,後勁綿長。不像一般的霸道蒙汗藥,容易被行家察覺,吃下去則很快見效。而是一點點逐漸強化,中招者初時意識不到,只以爲是酒勁。等意識到的時候,就徹底癱軟了。
宋微耐心等了半個時辰,口裡有一搭沒一搭哼著小曲。見冬桑在林子裡衝自己點頭,伸手摸到秦顯懷中,笑嘻嘻地看著他滿面震驚神色,掏出秦首領貼身收藏的鎮國將軍令牌。
有了這塊東西,半夜出城,也就是一句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