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錫朝三公五侯八大世家,分別爲:明國公侍中令長孫氏,成國公尚書令宇文氏,襄國公中書令姚氏。憲侯獨孤氏,昭侯李氏,英侯徐氏,威侯杜氏,奕侯魏氏。大體說來,三公主文,五侯修武。各家爵位與官職級別也有一定的對應關係,但具體做什麼,還看皇帝如何安排。
如今這八位大佬中,依然健在且堅守崗位,尚未卸任交給下一代的,僅剩明國公長孫如初、襄國公姚穡和昭侯李知宜三個老頭子。而依然健在卻居家閒待的,惟餘老憲侯獨孤琛。
三皇子畏罪自盡,皇帝震怒之後,把這四位召入宮中密談。
不過幾個月工夫,皇帝似乎又衰老了好幾歲。
“朕從前總以爲,雩兒勝在仁厚,可惜失之優柔。如今看來,他絲毫不缺凌厲手段,狠辣心腸。朕這個做父皇的,自己兒子看了幾十年,到頭來……竟看不明白了。”
皇帝語調平淡,然而透骨蒼涼。四個老臣各有思量,誰也不敢答話。
“朕思來想去,許是朕一生立志做仁厚之君的緣故,自太子確立之日,便時時以此訓誡,耳提面命,不曾一夕懈怠。他爲了叫我放心,便聽話地照著去做。日復一日,做成了習慣。”
這意思就是,太子裝純良裝了許多年,把咱們都騙了。
四個老頭與皇帝多年相處,堪稱親密戰友最佳拍檔,當即自行展開翻譯。
“霖兒性格張揚,能力出衆。若是用得好,本該成爲太子一大助力。可惜……他沒有一個好母親。也……沒有一個好兄長。”
這意思就是,老三本是個好孩子,全賴他娘教壞了。他哥毫無肚量,被兄弟一威脅,純良立刻裝不下去,原形畢露。
“霖兒跟我認了錯,甘願去北疆反省,終身不入京城。這些時日安安穩穩,他……怎麼可能……畏罪自盡?這分明是……雩兒他……等不及了,在催朕吶……”
三皇子削籍圈禁,後自請流放北疆,終身不入京城,得到皇帝首肯。只要皇帝不改主意,這一支皇家血脈,從此往後,可說什麼都不是,毫無威脅性。但問題在於,怕就怕皇帝自己改主意。若是皇帝活得足夠長,不定哪天心腸一軟,又或者發生點別的變數,令皇帝想起這個兒子的好,忘了他的不好,翻身回朝,東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五個兄弟中,唯獨老三綜合實力最強,太子時刻惦記著斬草除根,纔是常理。
皇帝說得太明白,四位老臣愈發不敢答話。
“他忍到現在才動手,這是有恃無恐了。可笑朕一直以爲,他就算不念情分,也未必有此膽量。這麼久以來,竟然始終是朕小看了他。他現在,只怕就盼著我早點兒死,好給他挪位子呢!”
四個老頭齊齊跪倒:“陛下保重!”
皇帝閉著眼睛靠在牀頭,看去甚是虛弱。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三皇子之死,固然令皇帝意外,但也並非不能防範於未然。如此疏忽,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新找回來的小兒子。失而復得,得而復失,這半年盡被他折騰了,一時沒顧上遠赴萬里之外北疆改造的老三,叫老大鑽了空子。皇帝清楚得很,自己活著,並不足以震懾太子。只有健康地活著,才能叫太子不敢輕舉妄動。原本身體逐漸康復,哪知被老六一而再,再而三地氣倒,硬生生給太子製造出此等大好機會。
忽然睜開眼睛,望向地下四人:“起來,都坐下。”
四個老臣躬身坐了。
皇帝聲音低微,目光卻清明犀利:“事已至此,你們說,怎麼辦?”
在座以襄國公姚穡年齡最長,因女兒嫁給皇帝,平白長了一輩。太子是他親外孫,而即將承爵的嫡子,向來與外甥關係密切。故而他打定主意保持沉默。明國公長孫如初和昭侯李知宜則不約而同看向獨孤琛。老憲侯與皇帝情誼最深,腦子最靈,說話也最直。如此尷尬要命時刻,專等他先開口。
獨孤琛不負所望,瞅著皇帝,一語中的:“陛下既曰‘事已至此’,便是有了決斷。臣等別無他想,謹尊聖諭。”
另外三個老頭一齊拱手:“臣等謹尊聖諭!”
此事說簡單不簡單,說難也不難,無非是太子廢與留的問題。若要廢,則目前公開存在的皇子還剩下三個。作爲一國之君,三人皆有無法彌補的明顯缺憾。若不廢,便只是一個如何留的問題。
皇帝目光自四位老臣臉上一一掃過,緩緩言道:“太子畢竟聰慧老成,有你等善加輔佐,並非擔不起江山社稷。只可惜……終究格局逼仄,難成大器。他今日對朕能忍心,對兄弟能下手,難保將來……”
難保將來不對其他兄弟、對看不順眼的重臣下手。
皇帝態度相當實在,我顧全大局留下他,你們若同意了,就要有穩得住將來的準備。
任何權力制衡,都是博弈的結果。這一過程中,各方力量是互相激勵,還是互相消耗,取決於多種因素。到目前爲止,鹹錫朝三公五侯與皇帝之間,總體上一直呈良性發展。究其原因,最基本的前提,是不論君臣,皆認可整體利益的一致性,且將之放在各項利益的首位。
皇帝對太子看走眼,如今最不放心的,是擔心一個心裡只有私權與私慾的帝王,會帶偏整個朝堂鬥爭的方向,最終壞了祖宗制度的根基。殺兄弟弒親父行爲本身,嚴重性還在其次。
見四位老臣沒提出反對,皇帝道:“你們幾個下去商量商量,先拿出個章程來。別忘了,皇太孫今年已經十七歲。我看洛兒洺兒幾個孩子,性情品質,都還不錯。”
皇帝提及的宋洛宋洺,是皇孫中最年長者。
四個老臣徹底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假如太子登基後有什麼不妥行爲,三公五侯可提前擁立成年皇孫繼位。
事關千秋萬代,皇帝再一次以其雄才大略、胸襟氣度,贏得了老臣的崇敬拜服。
把約束太子的大難題扔給四個老臣去解決,皇帝歇了一天,才宣召奕侯與憲侯,重談六皇子失蹤一事。
找不著六皇子,奕侯顏面掃地,多少年不曾在皇帝跟前如此丟臉。他廢寢忘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六殿下到底如何逃過自己佈下的天羅地網。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六殿下早已遭遇不測。唯有死人,纔不會泄漏行蹤。想到此節,魏觀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向皇帝透露分毫。
幸虧皇帝雖然越來越不耐煩,除了不時把人叫來訓斥一頓,並無其他責罰。皇帝提出讓憲侯重新參與此事,魏觀灰溜溜點頭答應,不敢有半點異議。都知道找人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魏觀心底並不認爲獨孤銑出馬,就能有所改觀。但他也很好奇,以憲侯對六殿下的瞭解,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獨孤銑向皇帝磕個頭:“微臣自當盡心竭力,協助奕侯大人,找尋六殿下。種種途徑,想必奕侯大人均已嘗試,唯獨一個辦法,不知試過沒有?”
魏觀忘了皇帝在跟前,差點搶著問是什麼。
“臣聽聞,魏大人將六殿下養母宋曼姬請到了京城?”
見皇帝望自己,魏觀趕緊回答:“正是。”皺眉嘆氣,“那宋曼姬當真難纏得緊,這麼久了,好說歹說,什麼也問不出來……”
魏觀專門派一隊宿衛軍奔赴西都,請來了宋曼姬和麥阿薩兩口子,悄悄軟禁在奕侯府一所別院裡。宋曼姬從頭到尾,冷靜得不象話。皇帝中間微服上門,見過一面。奕侯守在外邊,具體說了什麼並不知曉,只知道沒多久皇帝就狼狽不堪地離開,此後再沒有去過。
獨孤銑道:“微臣想請陛下允許,著宋曼姬夫婦於京都蕃坊開設波斯酒肆,並廣爲宣揚。”
皇帝眼睛一亮,大概猜到他的思路,示意往下講。
“如陛下所知,六殿下極有決斷,卻又極重情義。陛下恕罪,據臣看來,這世上,唯一令他放不下的,恐怕只有養母宋曼姬。只要六殿下還在這京城裡,若聽到麥氏波斯酒肆消息,斷然不可能棄之不顧。假若六殿下已然離京,哪怕輾轉他方,時日久遠,也必定設法打探養母狀況。只要讓他知道,宋曼姬就在這京城蕃坊,他一定會忍不住要來的。微臣斗膽,懇請陛下應允此事。”
皇帝點點頭。
“只不過,”獨孤銑停了停,道,“也請陛下勿要催促。也許一月半月,也許三年五年。六殿下願意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皇帝聽他前邊說得挺像那麼回事,後邊卻越說越不靠譜,把牀板一拍:“放肆!一月半月已是極限,誰準你三年五年!”
獨孤銑又磕了個頭:“若陛下設此期限,恕微臣無能,唯有聽憑陛下發落。”
魏觀在一旁著急,暗暗跳腳。
皇帝面容瞬間冷肅,帝王之威盡顯:“憲侯,你此番不願替朕出力,以後還想不想替朕出力了?”
獨孤銑擡起頭,望著皇帝,懇切道:“陛下,臣絕非不願也,是不能也。六殿下性情堅忍,果決沉毅,尤擅韜光養晦,潛藏斂鋒。他若有心相避,臣渾無把握,能把他從人海中找出來。”
皇帝和奕侯都是一臉不可置信看著他。
性情堅忍?果決沉毅?韜光養晦?潛藏斂鋒?你憲侯說的,跟我們認識的,真的是同一個人麼?
獨孤銑在心底嘆氣。事情一步步以不可預料且無法挽回的趨勢,走到這境地,一切似乎都只爲了證明命運無常造化弄人,笑話自己弄巧成拙聰明自誤。一路隱瞞了那麼多,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刻。
什麼也瞞不下去了,自己也無力再隱瞞下去了。
“咚!”又是一個響頭。聲音大得魏觀跟皇帝都嚇了一跳。
皇帝看他半晌,幽然長嘆:“憲侯,你還有什麼話瞞著朕,直說吧。不要再磕了,這顆腦袋,在朕不想再用之前,別給你磕壞了。”
皇帝如今喜怒都是大忌,獨孤銑滿臉擔心,不敢開口。
皇帝無力地擺擺手:“但說無妨。朕被你們嚇成了習慣,無所謂了。不過你記住,今日是你最後一次機會,還有什麼該說的,統統都交待了罷。”
獨孤銑先看了奕侯一眼。見皇帝沒有要他迴避的意思,便也不提。說實話,自己丟五分臉跟丟十分臉,沒什麼區別。多一個人瞭解內情,是福是禍,且順其自然罷了。
低頭理了理思路,慢慢講起來。還是從汛期巡方,順路回西都老宅,偶遇六殿下講起。這一回的情節,比起前幾回,可不知曲折離奇精彩香豔多少。
從初次相遇故事開始,皇帝跟奕侯的嘴就張著沒有合攏過。
獨孤銑不忘突出重點,先強調宋微第一次逃脫,接著細說第二次、第三次……
如何潛出西都,逃往南疆。如何喬裝改扮,湊巧落網。如何趁敵不備,半夜離開。如何暴雨山洪,去而復返。如何巧計脫身,智搬援軍。如何千里奔馳,再次重逢。如何同赴交趾,彼此定情。如何各執一端,黯然離別……
總而言之,皇帝從憲侯的敘述中,知道了一個從來不曾認識過的小兒子。而次要聽衆奕侯魏觀,也瞭解到了一個全新的六皇子殿下。
獨孤銑的本意,是要讓皇帝知道,尋找六皇子的難度。他內心深處,也隱約希望,皇帝通過懂得此事的難度,進而懂得宋微的某些真實想法。至於之後會如何,他無法左右。
只是在敘述的過程中,他才發現,時間竟然過去了這麼久。而自己與宋微之間,竟然經過了這麼多事。那些厚重豐富得如同一部傳奇的往事,令他莫名地對未來有了許多信心。
憲侯說得嗓子都沙啞了,纔算把整個過程講完。皇帝輕輕拍著牀板,半天不知道要說什麼。
倒是魏觀沒忍住,帶著幾分不敢表露的責怪,輕聲問:“憲侯大人,這許多要緊大事,你怎的不早說?”
獨孤銑不回答他,只望著皇帝:“陛下?”
皇帝當然清楚他爲什麼不早說。憲侯起始就決心保六皇子做個閒散王爺,這些招人口舌的事,自是替他死死瞞住。
清楚歸清楚,心裡還是覺得獨孤銑這小子恁地可惱可恨。
狠狠瞪他一眼,復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終於都消化完了,似感慨嘆息,又似自言自語,道:“朕……可真是……有一個好兒子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