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一年三月初九,恩科會試頭場開考。
這時代科舉雖已成形,但遠沒有後世那般苛嚴。科考取士,進士出身,逐漸成爲選拔官員的重要參考依據(jù),卻尚未成爲唯一途徑。
舉例來說,考試時並不封卷。考前干謁自薦盛行,考生的名聲相當程度上會影響考官的評定。人情請託裙帶關(guān)係當然免不了,然而盛名在外,也算得另一種形式的公開,在上下都比較要臉面的環(huán)境下,榜上有名者多少都有些真才實學(xué)。至於後世那種好幾天關(guān)在貢院小黑屋裡出不來,吃喝拉撒睡全部就地解決堪比坐監(jiān)牢的經(jīng)歷,來一個穿越者說出去,準保沒人相信。
鹹錫立國以來,恩科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消息傳開,讀書人都很興奮。
這些事宋微關(guān)心得有限,然而隨著恩科開考,六皇子認祖歸宗、封王開府的日子亦迫在眉睫。他這個萬事不操心的大閒人,不得不勉強忙碌起來,跟著明國公長孫如初,一樣樣亦步亦趨地學(xué)。
宋微豐富的經(jīng)驗告訴他,老革命往往遇到新問題。別說他過去原本就學(xué)得不好,各朝各代,規(guī)矩既有相似,更有不同,有時還可能大相徑庭。在苦逼穿越生涯最開端的時候,他曾經(jīng)天真的以爲老天給自己開了個未卜先知的外掛。後來逐步認清殘酷事實:他有限的知識儲備,從來沒有把時間軸按已知順序連起來過。
於是不知不覺,過去和未來都被他過虛了,唯獨眼前,還能感到一分新鮮與實在。
何況有些規(guī)矩,它不是知識,而是行爲習(xí)慣,光知道是不管用的。比方典禮中走上正殿之前那段路,須乘坐步輦。這東西宋微幾輩子也沒坐過。別人或者覺得有派頭,在他看來則純屬折磨。要求闆闆正正端坐其上,四面供人圍觀,既不如轎子舒服,又不如騎馬自在,更比不上坐車,門窗簾子一遮,愛幹啥幹啥。最坑爹的是,擡步輦的全是嬌嬌怯怯的宮女,還不如凳子穩(wěn)當!宋微老覺著不定誰手一鬆,自個兒就得斜刺裡出溜下去,結(jié)結(jié)實實摔個屁股墩兒,叫全天下看大笑話。出於此種心理,他總?cè)滩蛔∧檬终仆低低聯(lián)危虼耸Я藘x態(tài),不知多挨長孫如初多少嘮叨。
他這廂苦不堪言,卻連個訴苦的地方都沒有。旁人誰都比他忙,誰也顧不上安慰六殿下這點雞毛蒜皮的苦惱。
恩科一事正月宣佈,三月開考,主要針對上年落榜的士子和地方官舉薦的人才。那些頭年不得中然而名次靠前的,推薦人地位夠高或者自己名氣夠大的,直接到京城來參加會試即可。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各地考生從外地趕過來。
如此一來,忙的就不僅僅是文官了。身負宮廷守衛(wèi)重責的奕侯,與負責城內(nèi)及京畿防衛(wèi)的憲侯,均打起十二分精神,投入到工作當中。獨孤銑身兼宿衛(wèi)軍、府衛(wèi)軍兩方統(tǒng)帥,本就是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兒,還要兼顧籌備六皇子王府的安全保衛(wèi)事宜,白天晚上連軸轉(zhuǎn)。雖說是宋微賭氣叫他不要進宮,可也當真沒工夫進宮膩歪了。
皇帝找回流落民間的六皇子,到這會兒,基本成爲朝廷高層公開的秘密。
三月十九朝會,皇帝親自宣佈此事,命宗正寺、太常寺、太醫(yī)署並渾天監(jiān)著手複覈身份,撰寫譜牒,推算吉日,預(yù)備典禮。
三天後,相關(guān)部門官員緊趕慢趕,撰述了六皇子流落民間以及尋訪迴歸始末。在證明身份的金冊最後,除去皇帝本人親筆落款及璽印,還有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玄青上人、明華公主宋雯,憲侯獨孤銑,內(nèi)侍大總管青雲(yún),太醫(yī)李易等重要證人簽字矜印。渾天監(jiān)上奏三月二十九上上大吉,太常寺則緊鑼密鼓預(yù)備祭祀封爵各項典禮。
這一天湊巧是恩科放榜次日,所有新科進士均獲得格外恩榮,可列席參加六皇子封爵儀式。
皇帝以父子離散多年,渴望團聚以全骨肉之情爲由,提出讓六皇子在宮中住到典禮當日。本不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再說皇帝這把年紀,自紇奚昭儀之後,多年未曾充納後宮,並沒有年輕貌美的妃子在身邊。非要留兒子一起住,儘管於禮不合,旁人也說不出什麼閒話。是以幾個言官象徵性地叨咕幾句,放棄反對。
離正式典禮還有三天,皇帝朝會後御筆親題了恩科前十名的榜單,聽禮部尚書彙報完次日殿試安排,早早回到寢宮,與小兒子共進午餐。
飯畢,青雲(yún)在皇帝示意下,捧著個精美的錦緞匣子呈給宋微。
宋微猜到是何物件,接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標誌皇子身份的玉牒就在裡邊躺著。純淨無瑕的極品玉片鑲嵌在盤龍金託當中,雍容典麗,貴不可言。
皇帝道:“宗正寺呈了這個來,先瞧瞧樣子,典禮上再給你拿著。等搬進王府,就叫李易收好。你那個馬虎糊塗性子,別給我弄丟了。”
李易被皇帝封了個文職虛銜,只等六皇子開府,就過去做總管。
宋微低頭應(yīng)了,手臂一下子沉重無比,差點捧不住小小錦盒。
“金鑲玉”,乃是這個時代最華美最尊貴的象徵。一張小小譜牒,頓時將“六皇子”名號實質(zhì)化具體化,如同一座山一般,沉甸甸壓了過來。
唉。宋微在心裡嘆氣。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怎麼還是走了老路。今昔對比,似乎有許多變化,又似乎沒什麼不同。過去在記憶裡日漸模糊,而未來卻又在搖擺中愈發(fā)盲目。他一時覺得往事歷歷,不過是命運重啓了新一輪惡性循環(huán)。一時又覺得今生種種,處處皆有突破,可謂別開生面。
如此糾結(jié)著翻開玉牒,看清刻寫內(nèi)容,立刻明白皇帝爲什麼說,要自己先看看樣子。只見上頭赫然刻著:“六皇子微,景平廿一年三月廿九,御賜更名爲霈,封休王。”
皇帝給自己改名字,提前通氣來了。
“我問過烏曼,隱微二字,是你母親生前給你取的。如今你認祖歸宗,自當按譜記名。”皇帝看著兒子,很有幾分小心翼翼,“只把大名改了,其餘皆不變。爹爹依舊叫你小隱。”
這意思就是小名和字都不改了。宋微想起囧囧有神的“妙之”,很有一股衝動請求皇帝改掉。然而與獨孤銑的關(guān)係彼一時此一時,當真改了只怕後患無窮。遂點點頭:“既然是祖宗規(guī)定,那就改罷。”
瞅瞅自個兒新名字,筆畫真複雜。發(fā)揮有邊念邊精神,道:“宋霈——是沛吧?還成,不難聽。”
皇帝笑了:“是霈。你們兄弟這一輩取名從‘雨’,意在潤物無聲,澤被天下。”說到這,覺得小兒子連個“霈”字都念得這般勉強,恐怕更念不全幾個兄弟的名字,於是解說道:“你大哥名雩,意爲祭樂祈雨;二哥名霂,意爲微雨初降;三哥名霖,意爲久雨不止;你大概知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提到老三,皇帝有片刻動容,隨即恢復(fù)如常。
“你四哥名霏,意爲雨水盛大;五哥名雱,意爲雨水極盛。至於你的名字,意思是大雨驟然而至,充沛至極。”
宋微聽罷,哈哈大樂:“爹,瞧你取的這一堆名字,連起來不就是: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麼,哈哈……虧得你只有六個兒子,再多生幾個,非得發(fā)洪水不可。”
皇帝輕斥一聲:“滿嘴胡言!”
宋微笑得停不下來:“反正我娘是胡人,滿嘴胡言我也認了。”
皇帝拿他這無賴習(xí)氣沒辦法,忍不住也笑起來。
宋微又道:“名字一般,封號我喜歡。休王,休王,休閒娛樂,休養(yǎng)生息,爹你真是太瞭解我了。”
皇帝無奈嘆氣,停止文字課教學(xué):“你要這麼想,也行吧。”
下午,明國公長孫如初來給六皇子上最後一堂禮儀課,特地解說一番“休王”的休字,有何深刻內(nèi)涵。
“休者,美善也,吉慶也,欣悅也。”兩個來月相處,足夠侍中令大人熟知六皇子的底細。奈何作爲一名有操守的文臣,他始終不肯降低格調(diào)以遷就六殿下粗陋的文化水平。
“《易》雲(yún)‘順天休命’,《詩》雲(yún)‘亦孔之休’,可見‘休’乃美善之意。”
宋微好歹聽得懂“美善”二字,呆呆點下頭。
“《策》雲(yún)‘休祲降於天’,古人亦有言曰‘審其休咎,詳其美惡’,可見‘休’乃吉慶之意。”
宋微又點下頭。
“《詩》雲(yún)‘既見君子,我心則休’,俗語云‘休慼相關(guān)’,可見‘休’乃欣悅之意。”
宋微再次點頭。
長孫如初肅然道:“六殿下歸來,陛下以之爲美善之跡、吉慶之兆、欣悅之事。天恩浩蕩若此,殿下不可不知。”
宋微被他那副鄭重到近乎神聖的樣子嚇一跳。好一會兒才道:“我大概明白了,這個稱號的意思,總之就是好得不得了。我做這個休王,對我爹來說,好比一個超級吉祥物。”
近些日子,皇帝不但常常整日理政,臉上也顯出些許紅潤健康顏色來。宋微心下暗忖,美善吉慶且不說,欣悅那是顯而易見的。
長孫如初頭一回聽說“吉祥物”這詞。琢磨琢磨,居然覺得異常貼切。不由得帶出一縷笑意:“殿下作如此想,亦非不可。”
宋微十分狗腿地道:“那個,長孫大人,你老前邊說的那些個話,實在太深奧,我沒怎麼聽懂。我爹費了這許多心思,回頭我一句也接不上來,未免害得他,咳,俏眉眼做給瞎子看,顯得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大孝順。能不能勞煩大人,再仔細給我講講,最好,呃,講得稍微直白那麼一點點……”
正所謂滿招損,謙受益,宋微的謙虛態(tài)度,足以令他從清高倨傲的老人家這裡得到原諒。長孫如初看他一陣,緩緩道:“難得殿下有心向?qū)W,便請聽仔細了。”果真當他是個蒙館孩童,一字一句掰開了講起來。
三月二十七,恩科前十名入宮殿試,第十名竟然缺了席。禮部官員立即派人查找,找來找去,誰也不知道這位進士爺身在何方,倒似杳無聲息憑空消失了一般。
科舉取士前十名,歷來由皇帝及幾位輔政大臣共同評卷商定,至於最後結(jié)果,還看殿試表現(xiàn)。此次恩科期間,恰逢太子暫代尚書令之職,刻意積極表現(xiàn),出了不少力。然而皇帝防備兒子的功課畢竟不是白做的,一眼辨出其中一位曾是太子府的資深門客,硬是從後十名裡拔出一個文章卓然詩風清峻者,生把此人擠了下去。要說單憑考卷水平,這位臨時拔上來的一點不比前面十位遜色,只是吃虧在名字陌生。皇帝甚至打算,若他殿試表現(xiàn)好,放在頭榜前三,亦未嘗不可。
失蹤的第十名,便是入了皇帝法眼的這位,一時上上下下拼命找。太子頭回實質(zhì)性參與大事,就辦砸了,自是鬱悶非常,比起父皇尋回個野種弟弟,還要惱火。
作者有話要說:突然想起來,應(yīng)該趁著年沒過完打廣告:
《紅塵有幸識丹青》書沒有了,但是周邊詩詞冊還有。我自己覺得做得灰常美。
《一生孤注擲溫柔》都還有。
《附庸風雅錄》都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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