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十八年二月,護國將軍獨孤銑助交趾平定內(nèi)亂,再護送玄青上人結(jié)束傳道大業(yè)回國。與他同行的,是交趾國王派往上邦朝貢請封的使者及精挑細選出來的十餘名年輕士子。
交趾獻給鹹錫皇帝的貢品計有:馴象二十頭、極品沉香一百斤、各色珍珠一百串、朝霞布五十匹、火齊珠五十顆,其餘螺鈿香木珊瑚瑪瑙製品,五花八門,不一而足。貢品之貴重,規(guī)模之龐大,史無前例。不過黎均完全不用擔心賠本,按照上邦慣例,使團帶回來的皇帝賞賜只會多不會少。而且招待規(guī)格也絕不會低,所以朝貢向來是件輕鬆愉快的美差。
一行人在蘇瀝城北門外告別。
國王發(fā)表了一個公開的送別演講,勉勵士子們一番,之後單獨爲上邦貴賓餞行,大隊伍在一邊遠遠等著。
因緣際會,患難與共,數(shù)月相處,情誼深厚,此刻別離,重會無期。交趾位於天涯海角,黎均又是重任在身,獨孤銑等人回去之後,也許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彼此心裡都十分清楚,臨到動身之際,格外依依不捨。
黎均最捨不得的,首推宋微。在他心裡,一趟逃亡借兵,除了成就大事,就是交了這個真正平等相待,推心置腹的同齡好友。酒過三巡,拉著宋微的手,紅著眼眶道:“妙之賢弟,歸家之後,代問令堂安好。切莫忘記給愚兄捎封書信來。”
要不是形勢不允許,當事人亦不情願,他是一點也不介意把宋微留下來做妹夫的。
國王身邊的內(nèi)侍官捧著個托盤過來,上邊放了絹帛筆墨。黎均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愚兄再作依依兒女之態(tài),定要叫賢弟笑話了。就此題詩一首,贈與賢弟。文辭鄙陋,聊表心意。”
交趾王室深受夏風薰染,黎均學得一身鹹錫朝文士派頭,贈別題詩,理所當然。就見他執(zhí)筆揮毫,淋漓寫就。寫完了,又深情朗誦一遍:
“古道頻折柳,長亭共舉杯。
不堪金盞醉,唯恐馬蹄催。
春朝流水去,秋日遠鴻歸。
珍重別離意,清風俯仰隨。”
玄青等人聽罷,無不讚嘆。詩其實寫得一般,但作爲一個偏遠屬國的國王,能如此一揮而就,也算難得。
宋微肚子裡墨水有限,不過這首詩意思淺近明瞭,十分易懂。雙手接過絹帛,用心疊好收進懷裡。笑道:“亭勻兄,寫詩我是不成的,唱首驪歌,多謝你這般深情厚誼。”
說著,手掌在桌案上有輕有重拍幾下,起了個前奏。隨即放開嗓門,高歌一曲。他唱的是一首鹹錫朝十分流行的夏語驪歌,還是頭年剛認識玄青上人那會兒學的。因爲喜歡它的歌詞和曲調(diào),就記住了。
但聽他敲著拍子唱道:
“請君下馬飲君酒,莫問前途何所之。
年少成名須趁早,白首相顧不爲遲。
情如天際風飄絮,思若門前子落枝。
從今處處明月夜,長是故人詠歎時。”
衆(zhòng)人一貫知道他嗓子好,會唱歌,一句出口,還是驚豔非常。聲音乾淨而透徹,感情充沛而自然,當真聲震林樾,響遏雲(yún)霄,把一曲驪歌唱得清遠嘹亮,豁達灑脫,離愁別緒間盡顯豪邁磊落,令人一時感慨傷懷,一時精神振奮。
宋微一曲歌罷,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翻身上馬,朗聲笑道:“亭勻兄,來日方長,後會有期。祝君福壽安康,治下昇平!”
一行人正式啓程。黎均及一干臣子上了城樓,遠眺目送。宋微便在馬上轉(zhuǎn)身,向他遙遙揮手致意。獨孤銑也轉(zhuǎn)身回頭,卻是在看他。心想:只要他願意,他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視線。這可真要命。
衆(zhòng)人二月初離開蘇瀝城,一路向北,待到進入中土,正好冰雪消盡,春暖花開。路越來越好走,景象越來越繁華,可以想見,必是一趟愉快的旅程。
大約半個月的時間回到南順關(guān),停留修整兩日。穆七爺拉上了他的商隊,宋微從郭家老號接出了寄養(yǎng)在那兒的嗯昂。還有什麼,能比與將軍公主及屬國使團同行更安全呢?穆七爺帶著他的貴重貨物和交趾國王的賞賜,高高興興混在大隊伍裡。頭兩天,宋微跟商隊夥計在一起;後幾天,跟玄青師徒在一起;再往後,和使團團長、駙馬爺待一塊兒;再後來,就被迫混到小侯爺左右去了。
隊伍走得很慢。男女老少都有,還有一羣馴象,想快也快不起來。反正不著急,屬國來朝,沿途招搖過市,正好可以宣傳一下上邦威儀,讓老百姓瞧個新鮮熱鬧,十分有利於社會和諧。不過此行單純趕路,沒有別的事耽擱,沿途官兵開道,行人避讓,再緩慢,一個月以後,也走出了交州,穿越了南嶺,進入雍州境內(nèi)。
三月底,隊伍於施城暫歇。此地是溝通四方的交通要塞,穆七爺?shù)纳剃爩⒂纱死^續(xù)北上,返回西都,而獨孤將軍、玄青上人及交趾使團,則須折向東去,直奔青州。於是既蘇瀝城之後,又一場離別近在眼前。
此前幾日,獨孤銑曾與宋微商量:“小隱,你是直接和我回京城,然後派人去接你母親,還是先跟穆七爺回西都,我稍後派人去接你們?”
爲免宋微炸毛,“妙妙”兩個字專留在某些場合某些時刻增添情趣用,平時是輕易不出口的。
宋微當時眨巴眨巴眼睛,回了他一句:“我想想。”
獨孤銑認爲他要想的是馬上跟自己走,還是見過母親之後等自己接。經(jīng)過這麼久的磨合醞釀與昇華,他覺得宋微去京都這件事,已經(jīng)變成雙方默認的既定結(jié)論,毋庸置疑。
分手前夜,宋微找個機會,單獨與玄青上人師徒告別。玄青聽他意思,要跟穆七爺回西都,並且短期內(nèi)沒有去京城的打算,驚訝道:“你這想法,小侯爺知道?”
宋微摸摸鼻子:“小侯爺那裡,我自會跟他講清楚,還請上人先幫我瞞著。”
玄青看了他片刻,道:“小隱,據(jù)我所知,獨孤小侯爺可不是好說話的主。你當真思量妥了?”
宋微點點頭:“我怕說早了,他又弄出什麼別的花招來。等要走了再說。”
玄青嘆口氣。以她的高深修爲,也看不清這場孽緣如何起落,無從干涉。只不過這一路總算瞧明白了,宋微看似是個最和軟好說話的,專玩鬧不想事的,其實骨子裡主意正得很。
第二天午後,衆(zhòng)人在施城北面大道口分手。穆七爺恭敬拜別獨孤將軍、玄青上人與交趾駙馬,回去專等皇帝對穆家的賞賜,心情好得很。宋微的重要東西早悄悄打在商隊行李中,這時小聲跟獨孤銑打個招呼:“我送七爺一程。”便跟了上去。
隨著穆家商隊走出一段,纔對穆七爺?shù)溃骸坝袆谄郀敽透魑淮蟾缒_程稍微慢些,我跟玄青仙子再道聲珍重,天黑前肯定能追上你們。”
穆七爺知道他與玄青另有交情,揮揮手:“叫你那毛驢快跑幾步。”
宋微騎著嗯昂又折回去。獨孤銑正在等他。
勒住繮繩,正色道:“小侯爺,麻煩借一步說話。”
獨孤銑心下一沉。臉上卻沒什麼變化,傳令隊伍原地待命,身後只跟了牟平秦顯,驅(qū)馬隨他走進路邊的樹林子裡。
宋微停在樹林深處,掉轉(zhuǎn)頭面向獨孤銑:“小侯爺,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咱們就此別過吧。”
獨孤銑目光漸冷:“小隱,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宋微舔舔嘴脣,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被對方氣勢嚇住,“我的意思是,你我之間的緣分,理應(yīng)到此爲止。”
獨孤銑提握繮繩的手捏成拳頭,慢慢道:“你再說一次。”
宋微直視著他:“小侯爺,你我一路同行,不過偶然巧遇。你一時放不下,我暫時逃不開,生做成了這場緣分。然而從此往後,你有你的朝堂生涯,侯府日子,我有我的市井生涯,小民日子。我無意介入你的生活,更不想被你攪亂我的生活。不如緣盡於此,彼此相忘,各自過各自的安生日子罷。”
獨孤銑氣得火冒三丈,心中卻又一團亂麻。他沒有過任何說服宋微的經(jīng)驗,從來都是做服壓服,這時氣得毫無章法,哐噹一聲,就把劍拔/出來了。
三尺青鋒寒氣逼人,直指宋微白生生的脖子。
宋微的習性,是越嚇越光棍。本來還挺緊張,被他長劍往脖子上一指,反而鎮(zhèn)定了。
輕輕一笑:“小侯爺,這又何必。”
獨孤銑被他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刺激得恨意滔天,拼命壓下怒火,穩(wěn)住心神,咬牙道:“宋微,這世間風過留痕,雁過留聲。說過的話,會入人耳,做過的事,會動人心。你跟我什麼都做過了,如今要一拍兩散,徹底撇清,哪有這般輕鬆?還是說,之前種種,皆是你用心作僞,刻意欺騙?”
宋微搖頭:“小侯爺言重。不過是迫不得已罷了。我討厭哭哭啼啼的。”
獨孤銑大怒,劍鋒往前逼近兩分:“好一個迫不得已。原來不過如此!我便讓你永遠迫不得已下去,又有何難?”
宋微只覺脖頸上被他的劍氣激得汗毛倒豎,仿似下一刻就能破開皮膚濺出血來。
閉上眼睛,輕聲道:“小侯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辦?”挑起嘴角,譏刺一笑,“啊,我忘了,你可能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因爲你根本無須爲任何人設(shè)身處地。”
獨孤銑呆呆望著他,無言以對。
他慢慢垂手。過了一會兒,才道:“我以爲你多少,多少有些……”滿腔怒火化作莫名的淒涼,“小隱,你心裡,到底把我當什麼呢?”
宋微歪著腦袋看他,似乎充滿好奇地反問:“敢問小侯爺,又把我當什麼呢?”
獨孤銑無端覺得看見了希望,立刻答道:“這還用問麼?我喜歡你,自然是把你當作我喜歡的人。”
宋微一點點咧開嘴,露出一個天真甜美的笑容:“真心喜歡?”
獨孤銑斬釘截鐵:“真心喜歡。”
宋微點點頭:“這樣啊。請問小侯爺,你成過親了沒有?”
獨孤銑一愣,卻無法說謊,板著臉點下頭。正要詳細解釋,就聽宋微道:“那麼有孩子了沒有呢?”
獨孤銑板著臉再點一下頭。
宋微不等他開口,連著追問:“有幾個?男孩女孩?”
“三個,一個女孩,兩個男孩。”
“都幾歲了?”
“女孩十一歲,男孩一個六歲,一個五歲。”
宋微笑笑:“兒女雙全,真好。”
獨孤銑二十八/九,長女十一歲,是很正常的年紀。他被宋微問得感覺大大不妙,這時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宋微接著笑道:“敢問府上內(nèi)寵外嬖,人數(shù)幾何?”
獨孤銑冷汗下來了,詞窮:“你、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們怎能跟你比?他們……”
宋微默默看著他。等他說不下去了,才嘆息一聲,輕輕柔柔道:“小侯爺,我這輩子,剛過了二十歲生辰。雖然你不信,但我確實還沒嘗過女人是什麼滋味。我也想成個親,也想兒女雙全,有家有室,享一回天倫之樂。”
略停一停,接著道:“不過我不會納妾,更不會家裡娶了一個,還到外面去勾搭私情。我若真心喜歡一個人,必定傾盡所有對他好。他想唱歌的時候就聽他唱歌,他想出門的時候就陪他出門。以他的哀樂爲哀樂,以他之好惡爲好惡。我不會勉強他做任何他不願做的事。絕不會用他的親人威脅他,更不會在災(zāi)難來臨時拋下他。我將與他共同面對生之艱難,死之恐懼。我會令他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當他和我在一起,感覺到的幸福會比他獨處時多一萬倍。”
“小侯爺,謝謝你喜歡我。不過,你對我的喜歡,我宋微喜歡一朵花一棵草,一頭驢一匹馬,也儘可以做到你這樣,甚至更好。”宋微看著獨孤銑,淡漠的語調(diào)輕易給他判了死刑,“你永遠也無法用我期待的方式喜歡我,因爲在你輝煌的一生中,喜歡一個人,不過佔據(jù)小小角落,如同夏天用過的扇子,冬天穿過的皮裘,只在你需要的時候,才能引起你的憐惜。但是,在我宋微渺小的一生中,喜歡一個人,會是我生命的全部。”
他吸口氣,吐出最後的結(jié)論:“如果這輩子找不到值得我這樣去喜歡的人,我也只會接受肯這般喜歡我的人。你懂麼?”
嗯昂仰首叫一聲,爲主人的演講劃下圓滿的句號。
宋微拍拍驢腦袋,往樹林外走,遠遠扔給獨孤銑一句:“小侯爺若有空來西都,肯賞臉的話,相識一場,我請你喝酒。”
獨孤銑愣愣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如天際白雲(yún)海底水晶,隔了無數(shù)天塹鴻溝。他知道,不論上過多少次牀,那距離都不可能拉近分毫。
手中長劍霍然劃過,轟隆震響。近旁一棵樹攔腰斬斷,塵土高揚,枝葉翻飛。
作者有話要說:小隱所唱驪歌首句借用王維:";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