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是理直氣壯鎮靜淡定的。大概多日逃亡生涯東躲西藏磨去了志氣,才騎上馬開始逃,就莫名奇妙心虛氣短膽子怯,越跑越慌張。這時感覺背後陰雲密佈泰山壓頂一般的怨念漫延過來,連頭都不敢回。
心裡什麼也想不起,只知道糟了糟了慘了慘了這回真的完蛋了……
獨孤銑繞到他前面,下了馬,拔出插在地上的寶劍,歸入劍鞘。
擡頭望著馬上的人,面無表情:“下來。”
“啊?啊……”宋微木木往下爬。他盡職盡責裝了半年瘸子,習慣成自然,下馬時右腿不敢施力,虛踏一下,全憑左腿蹦下來。
聽見獨孤銑問:“你的腿,怎麼回事?”
一愣:“啊?”
獨孤銑走近兩步,重複道:“你的腿,怎麼回事?”
宋微對著他的臉,看見他眉毛擰著,嘴巴扭著,眼睛裡既像冒火又像冒水,也不知是在生氣還是在難過,簡直帶出幾分猙獰,驚得不由自主往後退,實話卻不經大腦蹦出口:“假、假裝的……”
“假裝的?”
“是,是……假裝的……”聲音越說越小,不由自主又往後退一步。
不得不說,習慣的力量強大得超出想象。鮮明的心理暗示加上傑出的模仿能力,到了這境地,每退一步,宋微那裝瘸的右腿還條件反射般拖著。
獨孤銑眉毛跳了跳。
“啪!”腿上一陣劇痛,宋微一彈而起,猛地抱住右腿單腳蹦跳,連轉好幾個圈才緩過來,眼淚都疼出來了。
獨孤銑手中橫握青霜劍,人也像柄劍一般筆直站立,嗖嗖往外輻射殺氣。
他很知道怎麼把人揍痛,寶劍連鞘抽在宋微右腿小腿上,皮肉最多留點痕跡,卻能痛得他半天筋都抻不直。
宋微炸了,怒吼:“你、你敢打我!”
獨孤銑盯住他:“你如此作踐自己,就該打。”將劍掛回腰間,猶不解恨,望著宋微的眼睛,補充一句,“再讓我看見你這般作踐自己,看見一次打一次。”
宋微暴跳:“老子的事,不要你管!”扯著繮繩就轉身,“得噠,我們走!”恨恨向前邁開大步。
然而……
裝瘸子裝太久,左腿下意識先使上了勁。右腿筋還疼著呢,猛地記起會捱打,那混蛋說到做到,不好好走路,劍鞘鐵定抽過來。於是右腿不等大腦指揮,著急忙慌跟上。結果變成左腿還沒踩實,右腿已經離地,兩條腿別在一塊兒,向側面華麗麗橫躺下去。
這情形宋微自己不可能想到,因此繮繩只是鬆鬆搭在手上,待要抓緊,已然從掌心滑脫。
獨孤銑更加想不到,等他反應過來衝上去撿人,宋微已經以不可逆轉之勢栽倒。事既不可爲,索性讓他吃個教訓。獨孤銑背起雙手,冷眼旁觀,不撿了。
湖邊石板路不算寬,側面全是野草淤泥,且地勢上高下低。宋微橫倒下去,身體不受控制地順著地形往下滾。拼命揪住一把草根,才止住去勢。這下從頭到腳、滿臉滿身都是泥巴草葉,頭髮鬍子更是糊成了水鳥窩,悲摧到滑稽無比。
太……丟人了……
還不如直接滾到湖裡去呢。宋微把臉對著湖面,遙望飛鳥游魚,默默裝死。
獨孤銑又好氣又好笑,差點當場破功。忍了又忍,見他半天不動彈,低喝道:“起來!”
宋微心說,老子就不起來。有本事你來抓我呀,看小爺不蹭你一身泥!
忽地眼前一花,身體離地,衣裳後領被人拎在手裡,前襟勒在脖子上,差點把舌頭勒出來。兩隻手立即扒住前襟:“放、放開……你、你他娘……想勒死老子……”
話音沒落,整個人隨著背後那隻手的力量起伏幾下,雙腳踏上了實地。剛要站直,腳下卻又接連搖晃,一屁股坐倒,撐著胳膊左右張望,驚魂未定。
地面晃了幾下便漸漸平穩。宋微這才發現竟是到了一艘大船上。
落霞湖作爲風景名勝區,沿湖設有若干遊船碼頭。這一段恰是私人碼頭集中地帶,許多大戶人家的畫舫停泊此處。有的僱了人看守維護,也有的就是一根粗纜繩虛虛圍住,拴在湖邊,以示此物有主。
路上人雖少,總不免偶有往來者。獨孤銑乾脆拎著宋微跳上一艘無人的私家畫舫,說話行事都方便。
牟平蔡攸恰好趕到,見侯爺如此舉動,擺明了不讓打攪,於是一邊一個,在湖岸上守著。
獨孤銑在宋微面前蹲下。四目相對,好似都是一片空茫,不知如何言語。
獨孤銑忽然伸手抓住他一把鬍子,揪了揪:“真的假的?”
宋微臉皮被扯痛,趕忙雙手把住他手腕:“真、真的……痛……”
獨孤銑鬆手,順便將沾上的泥蹭在船板上,站起身:“擡頭。”
宋微傻傻擡頭。
“擡高一點。”
“啊?”
熟悉的劍光貼著臉皮擦過,冰涼刺癢。宋微頓時明白他在幹什麼,胳膊死死撐在船板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獨孤銑居高臨下站在他身前,一把劍跟活蛇似的,緊貼皮膚,倏忽遊走。
寶劍剃鬍須,可比當初寶劍脫衣裳更加驚險。宋微生怕自己多看兩眼,會忍不住臉抖,然後被他平白削下一塊皮肉,緊緊閉上眼睛,再次裝死。
奈何削斷的鬍鬚亂飛,鑽到鼻孔中、脖子裡、耳朵後,癢得人忍無可忍。宋微死命咬牙,強行壓下一個噴嚏,臉色漲得通紅,額上汗珠滾滾。
簡直比酷刑還要酷刑。
溫熱粗糙的大手忽地撫摸上來,幾下將斷須揉搓成一團,捏在掌中。
曖昧又輕微的笑聲在耳邊響起,獨孤銑把嗓音放得極低:“小隱,以前還真不知道,你這鬍子又細又軟打著卷兒,好摸得很。跟底下那地方一模一樣,你自己留意過麼?”
萬沒料到這流氓如此不要臉,宋微騰地頰似火燒,立刻揮拳相向。
“別動。”
獨孤銑一隻手鉗住他胳膊,另一隻手給他擦臉上淤泥。擦了幾下,越擦越髒,身上沒帶帕子,乾脆上衣袖。宋微左擰右扭,巴不得將滿臉黑泥都蹭他袖子上。待勉強看出人模樣,獨孤銑伸手到宋微衣襟裡掏摸,很快從貼身口袋中摸出當初黎均送的那柄小匕首。大拇指彈出刀鞘,撥動機關,露出裡邊真正銳利的刀刃,動作輕柔又體貼,仔細給他刮臉。
刀鋒時刻不離皮膚,宋微不敢再亂動。見他老實了,獨孤銑也就鬆開手,改爲撫摸刮乾淨的部位,似乎在試探手感,是否和從前一般無二。
終於弄完,獨孤銑吐出一口氣,倒像是結束了什麼重大任務。
端詳片刻,手指在臉蛋上連搓幾下,確認不是泥,問:“臉色怎麼這麼差?面黃肌瘦的,薛三跟姚子貢不給你飯吃?”
宋微自動忽略最後兩個名字,蓄了半年的鬍子徹底消失,好像連臉皮都少了一層,不由得自己也伸手摸摸,甚是新奇。忘了跟他鬥氣,順口道:“是散沫花的顏色。”
獨孤銑也不再提什麼薛三姚四,接著問:“得噠那身紅毛也是這麼來的?”
“嗯。”
宋微剛要起身,又被他摁住,一把拉開衣襟。
“你幹什麼?”
獨孤銑手掌按在他心口旁邊的傷疤上,試探著揉了揉,輕聲問:“好利索了沒有?還疼不疼?”
不論動作還是語調,皆滿溢著千般不捨,萬種柔情。霎時間,什麼六皇子,什麼憲侯,似乎統統不過一場荒唐夢境。此刻惟餘百轉千迴迢遞坎坷之後,君有情,郎有意,彼此傾心。
宋微想打想罵想掙扎,最終卻什麼動作也沒有。因爲,他知道,獨孤銑也知道,過了這一刻,所有虛情幻影都將打回原形。
本該如何,就得如何。
他傻傻望著他,任憑他摩挲撫弄:“都好了……早就……不疼了。”鬼使神差加一句,“腿疼……”無限委屈。
“嗯。”獨孤銑本是蹲在他身前,這時單膝跪下,捋起他右腿褲管,查看被劍鞘抽打過的地方,雙手握住,慢慢揉捏。
“你又打我……你明明答應過再也不打我的。”
獨孤銑沒擡頭:“只要你不過分,我當然不會打你。”心想:我怎麼捨得打你。
宋微扭頭,撇嘴:“你這人說話就像放屁……”
獨孤銑恍若不聞。
“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獨孤銑緩緩擡起雙眼:“你不相信我,你要相信誰?”
眸子深處似乎閃著血紅的光,宋微一句“你管我信誰”噎在嗓子裡,愣是沒能吐出來。
正發呆呢,就聽獨孤銑沒頭沒腦道:“看看你,一身的泥,髒死了,去洗洗。”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猛地被他提起,一腳踹得斜飛出去,穿過敞開的舷窗,筆直落入湖中。慌亂中連連撲通,以狗刨姿勢竭力上浮,心中把獨孤銑翻來覆去不知操了幾遍。忽覺腰上一輕,被迅速帶著靠近船邊,一雙手舉著自己爬上了船舷。
他剛喘著氣脫離水面,獨孤銑從身後往懷裡一摸,緊接著縱身躍起,一道銀光飛掠而出,隨即遠處響起一聲慘叫。於此同時,一縷青煙衝向雲霄,分明是製作精良的煙火訊號。
宋微若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那可真是枉費幾世經驗了。
他非常老練地爬到船艙角落,背靠艙板蹲著。過得一陣,聽見有人吆喝:“宿衛軍辦案,閒雜人等一律迴避!”聲音耳熟,貌似是獨孤銑的侍衛頭子。悄悄挪到另一邊,幾個侍衛正和兩個人交手。低頭一看,這面湖水一片紅色,正向四周擴散,越來越淺。
看這樣子,是一個刺客藏在這邊船舷底下,獨孤銑把自己從另一邊丟出去,然後跳入水中給了他一劍,再把自己撈上來,摸出匕首遠距離給了另一個刺客一刀。
兩個刺客都受了傷,很快在侍衛們的圍攻下束手就擒,被拖到船艙中。
牟平冷冷道:“京中高手幾何,我宿衛軍可都是有數的。看二位身手,是鬼影聶元、無蹤客拓跋宏文罷?聞說二位向有效力之處,爲何藏身在此,欲圖謀害憲侯大人?”
名號被叫破,那兩人反而篤定。都知道他倆是太子門客,若給太子面子,也許說開之後,直接送回太子府,萬一不給太子面子,也當移交京兆府尹,走一圈程序,最終還是能被太子弄回去。
鬼影聶元爲人更加圓滑,對著獨孤銑就開口求饒:“大人!憲侯大人!誤會!這都是一場誤會!”
獨孤銑站在當中,淡淡道:“既是一場誤會,你倒說說,是什麼誤會?”
傷口不停淌血,看樣子憲侯沒打算叫人給自己兩人裹傷,時間緊迫,聶元趕忙道:“今日太子上重明山親自爲陛下采摘茱萸,下山將取道落霞湖,順路看看水光山色。因太子微服出行,我二人奉命作探路先鋒。重任在身,不得已潛藏行跡,探聽虛實。一時眼拙,沒認出憲侯大人。得罪之處,萬望大人海涵。”
憲侯功夫之高遠超預料,原本只是要搞清楚他的暗中行動,兩人自認胸有成竹,卻不料中途敗露。獨孤銑和手下穿的都是便裝,聶元這番託辭並非說不過去。就是到了京兆府尹,他若堅持如此說法,也只能不了了之。
獨孤銑道:“太子會從此地路過?”
“是。”
就算本來不會,看見煙火傳訊,現在也會了。
聶元見獨孤銑似有意動,心頭暗忖:殿下幾次三番欲與憲侯私下見面,始終不得良機,眼下歪打正著,倒是個不錯的機會。若能促成憲侯與太子相會,這趟足夠將功折罪。何況另一位人物也在當場,正好請太子親眼瞧瞧,分辨分辨。
獨孤銑臉色漸漸和緩,繼續與聶元對答。聶元一心以爲他有意與太子面談,態度愈發懇切,能說的都說了。
宋微默然立在旁邊,拿自己當路人甲。獨孤銑忽側頭衝他道:“小隱,你轉過去。”
宋微心頭一跳。隱約預感到什麼,身體卻順從地背過去。
身後兩聲悶哼,猛回頭,兩個刺客萎頓在地,身上鮮血涌出,顯見當場喪命。
死人見得再多,也絕不會因經驗豐富而變得愉快。
宋微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獨孤銑把劍在屍體身上擦乾淨,才擡頭道:“他們看見了你的臉,留不得。太子理虧在先,丟了這兩個人,不會追究的。”
明日勿候。